“并肩王如今年纪不小了,皇子们还要称您一声九伯公。也是祖父辈分的人了,没个正经。您趁早得个世子,也省得他日大难,覆巢之下无完卵。”枕春嘲道。
慕永钺丝毫不生气,揣着手望着阴霾的天暮:“本王正当盛年,若要生儿子的,一夜能生七个。明贵妃莫要不信……便是鱼姬也如此说的……皇帝赐来的新罗婢……”
枕春不理慕永钺的嘴碎念叨,埋头搭着苏白的手,便要走。
“慢着,慢着。”慕永钺唤道。
枕春偏过头来:“何事?”
慕永钺道:“嵇先生托本王问你,红豆糯米麻薯可还合口味。若是好吃的,他自托人再送进来。”
“……”枕春瞳孔骤然缩拢,想起甚么事情,“那日在泰安锦林,送腰带的婢女禅心是虚无先生的人?”
“唔。”慕永钺颔首,“一个鳏夫,总要有个伺候起居的女人。那个叫禅心的,是本王亲自挑选的。她模样好,话多且密,再好不过了。”
“那婢女才十四五岁!”枕春急道。
“嵇先生也如此说。”慕永钺颔首,颇是悠然,“故而他亲自取名禅心,叫做清净寂定,无欲无念。”他忽而勾了勾嘴角,“禅心是本王在伢人手上买的,花了三两银子。你瞧着她,可觉得眼熟?”
枕春不解,蹙眉问道:“并肩王此话何意。”
并肩王骨节分明的食指按在他略显得有些凉薄的嘴唇上,低声道:“明妃娘娘你听,福寿台上歌舞声起,宴席开始了。”
枕春轻啧一声,抬头又看高处灯火通明,只得扶着苏白赶紧上去。
慕永钺望着枕春去的方向,眸光中的狡黠不曾隐藏。
枕春一路上了福寿台,见柳安然称病不在,又拜了天子又入席。今日慕北易待她十分温和,或是说近日慕北易待她都是宠溺的。枕春受了慕北易的虚扶,站起身来,依着他的左侧入座了。这一眼下去,便看家父母兄弟皆在近坐,尤其是母亲的眼角眉梢,看得十分清晰。
这便心中念家起来,低头再看,案上竟然摆着一碗七星汤丸。那是出嫁前一日,母亲说要多多加餐,入宫之后便吃不着家里的味道了。
二哥哥偏说:“往后若是青云通途,回家省亲也是有的。若回不来,待哥入伍挣了功名,天天将这汤丸送去给你用便是!”
枕春想起这些细碎之事,颇是感怀,拿着汤匙吃了一个滚烫滚烫的。也不知是烫的狠了还是吃得急了,便红了眼眶。
慕北易偏头见了,半是戏谑半是哄了句:“何以便哭了。这道七星汤丸还是镇北大将军亲自带入宫来的,你若吃着哭了,他定以为你不喜欢。”
枕春犹不习惯二哥哥“镇北大将军”这一头衔,心头却是又喜又欢,颔首以帕子点了点眼角。她向慕北易道:“臣妾一族蒙此圣恩,便是再欢喜也没有了。”
慕北易自在与诸臣行酒,闻枕春如此说,啧声道:“往后还会常常有的。”他捉住枕春的手,握紧,“朕答应你便是。”
这便行令到了安灵均。
安灵均一身戎装,神采奕奕。他上前行了礼,又道:“今日回京,便为陛下准备了贺礼,均是雁门边塞的特产。”
慕北易颔首允了。
便有两个小将,抬了沉重的锦箱上来。开启来定睛一看,枕春简直破涕为笑。
安灵均献给天子的贺礼,的确都是雁门的特产。塞外雪狐皮子做的玛瑙帽子、大枣夹核桃、拳头一般大的酥梨、精致兽骨制作的耳铛、项圈等等。
生怕慕北易不明白,安灵均还特意说道:“都是明贵妃的尺寸。”
“……”慕北易讪讪,“嗯,挺好。都……嗯,赏给明贵妃罢。”
第170章 歧儿
便是再也没有安灵均如此老实的臣属,莽撞干脆,正是少年将军的脾气。四下受赏的人俱笑起来。慕北易却也笑,他又赏下细碎许多东西,说犒赏这份儿忠直。
满堂的锦绣都簇拥着天子与明贵妃,远远瞧着,极其登对的一双人来。这一时一刻的烈火烹油,人人眼中都能看明白,安家的无上尊荣与明贵妃的优渥圣宠。
便是前朝的少师贵妃势盛时,大抵不外如此了。
枕春抵着那七星汤丸吃了个餍足,锦帕擦拭嘴角。她盈盈笑着,望着家人在座,心中欢喜。这正是酒席入味,枕春一壁补了口脂正要撑身起来祝酒。便见福寿台外战战兢兢进来了月牙的宫女阿钏。
阿钏眼神闪烁不止,在偏僻的帷幔处向冯唐行了礼。两人耳语一阵,阿钏才被领入前来。
慕北易扬眉:“何事?”
阿钏低声下气,说话时止不住的左顾右盼:“四…四皇子骤然病了,皇后娘娘想请您过凰元宫去看看。”
枕春心里哎呀一声,这是要下她的面子。若是拦着慕北易不让去,未免惹一个“宠妾灭妻”名声。倘若任由慕北易去了,旁人却要说她“无能”了。便抬起头来,枕春半真半假地诘问:“既是皇后娘娘来请,何以来的不是皇后娘娘身边最得用的煮酒姑娘,而是你?”
阿钏额头便沁出了一层汗水:“据说稚子发热不好用药,需母乳兑药化下去的。皇后娘娘虽然是四皇子的嫡母…”
“月婉仪却是四皇子的生母?”枕春噙笑。
那阿钏登时吓得满头冷汗伏在了地上。
枕春转头却向慕北易,略一思忖道:“四皇子是皇嗣,即便小病也事关重大。皇后娘娘素来是将四皇子当手心儿的宝贝一样珍视,想来此时定然焦急万分。依臣妾之见呢,陛下快去罢。”说着装模作样地焦虑神情,唤苏白,“本宫绛河殿的库房里,有几味上佳的犀牛角与菩提花。这两样东西最是退热,快差人去取出献给皇后娘娘。”
慕北易见枕春如此大度,颔首拍了拍她的手,便也去了。
枕春巴不得他立刻去远些,如此福寿台便是她明贵妃为尊。此时任是一刻的杯酒应酬也懒得再作,也不管轻功的诸卿们是吃饱了喝足了没有。她一见慕北易的仪仗消失在视线,立刻起身道:“本宫乏了,散席。”立马又转身对苏白又道,“快,去请父亲母亲与哥哥们藏书阁一叙。”
福寿台附近的藏书阁,是路过一片枫林后的书库。虽然名叫“藏书阁”,实乃集琴棋书画文房雅士于一处的妙地,藏书数万册,更有花厅、回廊与池塘。本是前朝,先帝召见教习诸位皇子考学问的地方,因本朝长皇子如今也不过十岁,故而此处并不常热闹。
枕春的仪仗方下福寿台,藏书阁便火急火燎地亮起灯来。苏白迎她进了阁院,过一篇颇有雅趣的临水回廊,进入一间满是墨香的宽敞殿堂。内侍们伺候了枕春上座,滚热的花茶氤氲着热气,往天目杯中那么一满。
便听外头唱礼:“尚书令安青山携夫人安涂氏、镇北大将军安灵均、中书侍郎安正则到——”
枕春扶着小案站起身来,攥紧了一截袖口,努力使自己不要那么煽情,趋迎了两步:“父亲,母亲。哥哥……”
安青山进得堂前来,便要与枕春行礼。口中呼着:“明贵妃万安。”
枕春连忙扶起,又敛了裙与披帛,扶着满头沉重的珠翠流苏磕头跪了下去,道:“此处避人耳目,父亲母亲不必拘礼。枕春拜父亲母亲安好。”
这一相见,愣着握手相看了半柱香时辰,才各自落座。
“父亲如今任了尚书令,朝野上下俱称一声安宰辅。”枕春亲自斟了茶水,示意苏白奉给父母品尝,道,“如今政事上可还顺利吗?可有棘手的地方?”
安青山略是捋须,沉吟道:“因上任时日短,若说棘手的确没有。此时尚书省事务大多由天子亲自过目,为父能全权过手的章事并不太多。”
枕春听来此话锋,眉头略挑。尚书令身为国家首辅,人臣之极,如今全权过手之事并无太多。如此说来,慕北易集权的法子很是得用,的确架空了尚书令的权柄,要使父亲做一个傀儡宰相。正想着要如何点通这一层意思,警醒父亲,却听安正则道:“父亲如今自知事情轻重,小妹妹不必忧心。所谓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待父亲熟悉了尚书令的职权,自会寻个适当的、恰当的位置再把握回尚书令的职权。”
枕春颇是吃惊。长兄安正则素来是很端直的性子,甚至是有些激烈与刻板的。“适当的、恰当的位置”,这样圆滑的事情,是很难想象从他口中说出来。
安正则的意思是,父亲如今虽无权柄但不要紧,只要把宰相的位置坐热。待时日长久,把住天子的心思,自能再膺宰相的熏天权利。枕春自然知道是这个道理,可看着眼前的长兄,倒觉得有些诧异了。
安正则察觉出枕春的诧异,淡淡笑道:“小妹妹不必多思,在你心中,我还是那个及冠之年,满腔抱负的探花郎呢。”
枕春听他如此一说,定睛看去,的确又有不同了。自选秀与长兄一别,她心中的安正则便定格在了他及冠之年少年意气的样子。如今竟然七八载过去,长兄已经是而立之年,已经留了须发,便是捋胡须时候的样子,也与父亲有些相同了。她感怀地笑道:“大哥哥变了些模样,我自是没有多思的。父兄皆知政情,便是再好不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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