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先似是听懂了,两只人手臂粗的绒爪子在雪里捣了捣,呜咽起来。他捣了一会儿从雪地里刨出一根儿骨头,哼哧一声叼起来,跑个没影儿了。
苏白便来扶枕春:“娘娘还同他们玩呢,便是这样身份的人了,还似个小女儿似的。”
枕春撇撇嘴道:“本来还是个孩子呢。”
她便笨手笨脚地也凑上去,兜着裙边儿也要堆个雪人。那裙裾露出一截鞋面,贺业跋摩看了一眼,转身回避了。枕春便才发觉,唉声叹气地放下裙边儿,作模作样地踱了两步,拿捏出两分端庄模样。她看了两眼便觉得无趣,只好往殿里回去了。
方走到绛河殿匾额的下头。她一头云髻如墨云叠堆,满头翡翠玉簪,一身白无垢绣金的明媚华衣服,披帛上缀绣珍珠如银汉闪耀。枕春一回头,正看见帝城黑云盖顶,狂风呼啸中大雪纷飞。
祈武九年二月,枕春与柳安然入宫的第五年。
遭到刺杀的并肩王慕永钺醒了。天子慕北易临了朝改变了主意,还是将蜀郡十万的藩军留了两万给慕永钺,赐两万卸甲归田。柳柱国最终只统御六万于南疆,与当初的十万之众,差之千里。
慕永钺最后得到的两万,与一人也得不到,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意思。倘若他麾下一子不剩,这并肩王余生的道路便与窝囊废无异了。他如今尚有两万兵马,便意味着他就算筋脉尽毁也可以统帅军队。假以时日,哪怕是苟延残喘,仍可以再有两万、再有两万、再有两万。
慕永钺,可以失败,但绝不能被毁。
二月廿三雪晴,贵人月牙诞下了慕北易的第四个皇子,诞时天有异象,天边一片紫气,太史局说是储君之象。
慕北易对太史局见鬼说鬼话的性子了如指掌,但抱着四皇子看见他健康白胖的模样,心中总归是难以按捺的高兴的。
月贵人诞下四皇子之后,隔着屏风一壁哭着一壁求了一道恩赐。
她自陈乃是庶民出身得以侍奉圣驾已是三生有幸,如今能够为皇家诞下皇子不知是多少年修来。只怕自身卑微折了尊贵皇子的福气,恳求将四皇子抱养在贵门出身的熙贵妃膝下,一来为感熙贵妃照拂之恩,而来是为四皇子修来善福。
字字恳切,句句谦恭。
慕北易于御幸之事上算得广博,虽说不上嫌弃月牙出身卑贱,但也不曾看在眼里的。他心底是喜欢四皇子出生的种种吉兆,若养在月牙这认不得几个字的嫔御身边,他到底有所介怀。月牙给的这个台阶太是时候,他顺其自然地便下了。
柳安然抱过四皇子的时候眼眶一红,捏着他那肉嘟嘟的小手,鼻子酸楚地吻了吻。
慕北易下了早朝便偶来歧阳宫探望,可见他是真的欢喜。
这日诸嫔御尚在请安,枕春跟在众人后头,给柳安然请了安。柳安然抱着一个金黄灿烂的襁褓,掀开一截露出四皇子润圆的脸蛋儿。慕北易撩袍上去瞧了瞧,他手指常常拿剑拿笔,略显粗粝,几乎不忍去碰。
柳安然将孩子兜了兜,柔顺地同慕北易说道:“四儿夜里不好哭,多吃多睡,奶嬷嬷说这是睡一觉长一寸,身子最好不过。”说着也温柔添言,“这也多亏月贵人的功劳,此时她坐着月子难见春色,有些心气郁郁。陛下……可要多加抚慰?”
慕北易座下饮茶,淡看一眼柳安然,漫不经心问道:“怎么说,可是吃穿用度不好?”
“女子生产,是鬼门关中行走一圈。”柳安然一手抱着四皇子,一手将茶点推了推,“月贵人谦卑恭顺,虽说出身差了些,到底平素没个什么错处。说起来……”她深吸一口气,眼神中坚毅的光芒闪了闪,“月贵人也曾是臣妾手下出来的人儿,如今一道侍奉陛下,勉强算得臣妾的媵。这样说来,月贵人的孩子养在臣妾膝下,是合理不过。如此既是媵……也不好亏待。不如陛下恩典,赐月贵人一个字儿,擢为嫔……”
“熙贵妃当真是宅心仁厚。”枕春莞尔,看着满堂嫔御笑起来,“能在熙贵妃的照拂之下,也算是咱们的福气了。”
端木若疑道:“可……可四皇子出生时天有异像,陛下恩德赐在熙贵妃娘娘膝下抚养,连宗正寺的玉牒都改作了熙贵妃娘娘所出。咱们阖宫的宫娥、内侍、嫔御们,也认四皇子尊贵无匹,是熙贵妃娘娘所出。”
慕北易嗯了一声:“玉牒上的确如此写的。”
扶风郡主素来眼高,最厌恶月牙卑微。她望向慕北易,出声:“既是如此,那玉牒上的才认作数,自我朝开国便是如此。那四皇子与月贵人又有何干系?表哥是天子之尊,素来重视尊卑礼教,岂能容月贵人破坏祖宗规矩呢?”
柳安然左右臂膀位份皆是不高,此时想趁此机会抬举月牙一把,竟不知这在座的个个难缠。她自幼便知枕春的嘴皮子难对付,如今自个儿碰上了也难免额角疼。她斟酌着望向慕北易:“陛下仁慈。只是月贵人怀胎十月到底是有功勋的,总不能一丝嘉奖也无。”
枕春反复拨弄着手上的一枚戒指:“倘若嘉奖得人尽皆知,那便是帝城外头的人也知道四皇子是月贵人所出。倘若往后四皇子懂事儿了,听得那年月贵人高升之缘故……熙贵妃娘娘意欲如何解释呢?”
“这……”柳安然望着手中抱着的孩子,团团的脸儿红红的,眉目生得极像慕北易。她这几日天天抱着,便舍不得撒开手了。
枕春进言:“陛下。”她笑意盈盈望着慕北易,“以臣妾所想,擢升赐字这等留录于宫史上的嘉奖,还是免去最好。如此一来,无证据可考,熙贵妃娘娘才名正言顺是四皇子的嫡亲母妃,四皇子便是贵上……加贵。想来陛下心中,也如此想。至于月贵人的嘉奖,臣妾若未记错,她是最喜欢琉璃的。”
连月阳眸子一垂,温柔说道:“春日里淄州琉璃上贡许多,陛下可拣选琉璃手串、手镯、如意、步摇等物赏给月贵人。月贵人定会喜不自胜。”
慕北易不置可否,望向柳安然:“熙贵妃以为?”
柳安然觉得手中的四皇子此事似有千金之重,抱在手中尤为珍惜,心中百转千回,一眼望着四皇子吐着奶泡泡的嘴……好,很好。她眼底掠过浅淡的遗憾与怨恨,温顺抬头:“臣妾都依陛下的。”
第143章 看发发
月牙素来坚韧,挨扶风郡主的耳刮子时,都不曾当真落泪的。但望着满案的琉璃首饰,她的眼眶是酸涩难忍的红,声音略是嘶哑:“我为天子生了皇子……她们——她们满堂官宦出生的名门贵女,向陛下进言要赏我一堆琉璃!”
宫娥阿钏宽慰道:“贵人不要月中伤心,闻说是明婕妤提起的这个由头,诸位嫔御们便顺水推舟的。听说熙贵妃娘娘本是想为您请封嫔位与赐字,也废了好一番口舌。”
月牙却不答,愣愣看着平坦的小腹,缓缓抒着一口气:“要与我没完吗……”
阿钏以为月牙伤心坏了,连忙宽慰:“贵人年纪还轻,既是有过一次,便还能再有一次。往后再得了好运道,也自有扬眉吐气的机会。”
“再有一次?”月牙偏头看阿钏一眼,“我算是看得明白。这世上的公正、道理与规矩,都是以出身定是非。再有一次?倘若再有一次,我是将那孩子再送去熙贵妃宫中保他一世尊贵荣华,还是留在自己身边任他为人所小瞧,说他有一个我这样的!卑微低贱的母妃!”
“小主……”阿钏连忙低声伏在地上,“您万万莫要自轻自贱,熙贵妃娘娘势盛,往后时日慢慢,还有的是年岁呢。”
月牙低下眼睛,绞弄着自己的指尖,凄然道:“时日慢慢……更要早做打算……我自然也与她没完。”她唤阿钏,“阁后那焚升紫烟的漆金炉子收拾好了吗?”
阿钏害怕得一抖,答道:“照贵人的吩咐已经砸碎了沉塘,奴婢仔细瞧了,很是隐秘。”
“没人看见的?”
“小主但请放心。”
新春伊始。
天气变得软暖起来。枕春贪睡好吃地眠了几日,酥懒的骨头醉在了被子中。她差小豆子听到了朝堂的风向。眼下最要紧的事情是天子登基九年,无有国母,不宜再等。
以现下嫔御们的声望,属柳安然为魁首,明眼人都知道的。
原本,珍妃薛楚铃也算是万众瞩目。
河东薛氏的根基、名誉堪称举国最尊,其百年家业也是柳家这等本朝新贵族所不能比拟。其中薛家的盘根错节与浩大底蕴,旁人难窥一二。
但只因冬日落雪的时候,三皇子得了风寒。薛楚铃这一胎生得急又受了惊,原本胎中有些不足,生起病来最难养。薛楚铃在大薛氏的欺辱之下,两个孩子来得不易。她视子如命,对后位的渴望是比不上柳安然的。
但薛家很期待。尤其这几日里,柳家的势力与薛家的人逐渐分庭抗礼起来。到底薛家根基深厚,在乐京,柳家的臂膀到底伸不到这么长。几番你来我往下来,薛家立三皇子为储君、珍妃为后的声援,逐渐占了上风。
二月的最后一天,是三皇子抓周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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