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合出四百六十一两。”柳安然清脆端庄的声音缓缓传来,“月合出一万三千八百三十两,季合出四万一千四百九十两,年合出十六万八千二百六十五两。”
众人听得俱才觉得惊骇。宫中掖庭下辖六司,仅仅司膳一类,一年出用便近十七万两白银。乐京之中,贵族嫡女都是要学主中馈的。薛楚铃身为庶女,嫡庶有别或没学过,故而听闻如此大的开销颇为吃惊。
枕春自幼不大用功,远远不如柳安然有嫡女的尊贵风范。眼下听得柳安然款款说来,心中亦是钦佩,不觉暗暗点头。
慕北易颔首,深深看得柳安然一眼,语气却深重起来:“后宫一年出入千百万两白银,却无摄理监管。如今自庶人薛氏落罪,款项之中深浅水分,各位卿卿心中可有计较?”说着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朕要养新的兵府新的军队,不能再如此无所顾忌。”
“表哥……”扶风郡主便再是没眼色,也知到了要紧时候,忙起身回道,“不若裁剪用度,削减宫娥内侍们的份例,便算得是……是那个……节流了。”
薛楚铃闻声轻轻摇头:“荣妃您是郡主之尊,或不知下头的门道。下人们虽是侍奉之人,却亦有脾性的,贸然裁剪用度怕是不妥当。”
扶风郡主嘴角一瞥,轻蔑道:“本宫是郡主嫡女,焉需知道那些下人的门道?”
“陛下、二位娘娘。”柳安然款款起身,行了一个端庄无比的礼,“臣妾在闺中曾与母亲学过主中馈,旁的倒不曾精通,只知道一个理儿。但凡大族高门,都不可贸然缩减份例,若要周转,开源便是节流。既官宦人家使然,想必掖庭亦然。后宫黄白用度,若要缩减,臣妾倒有个法子。”
“熙昭仪说说看。”慕北易道。
柳安然上前两步,伸出一只柔软玉白的手,轻轻拨算:“方才臣妾闻听珍妃娘娘念读账本,其中扇贝、竹荪、猴头、鹿茸、狸唇等珍馐食材便占去二三成用度。这山海八珍,量小价贵,最容易层层克扣。反观之,宫娥与内侍们平日多用的包谷、黄面、白面数千斤之合还比不上几十斤血燕窝。故而,裁剪宫人用度,不若彰节俭之风,先小裁剪主子们用的珍馐。只需裁一点点,便抵挡宫人裁大半了,这不正是开源?”
扶风郡主听得便有些不乐意:“平日里本便没有什么消遣,好吃好用的都裁剪了,那日子还有甚么有趣?”
柳安然莞尔一笑:“六宫的宫人太多,譬如司纸张丹青的,还有种花草树木的,更豢养宠兽畜生的。既是有这些乐趣,便应该都玩赏起来。往后缝节庆,可以多办赏花会、鉴画会,或是平日里在宫中养鸟雀。如此清白的消遣,岂不好过奢靡酒宴?岂不是好过赌博斗钱?”说罢盈盈朝着慕北易拜身,“如此一来,宫人们也各司其职。不论司文房的,还是司花草的或司雀鸟的,都履其职,各有出头的日子。这样对比之下,司膳便也算不得最好去处,下头的人也不会费尽心思来层层克扣,行暗通曲款之事。”说着垂下眼睑来,“大抵宫中女子总是闲暇,有些耍的便好了。”
“你说的这些……”扶风郡主撇了撇嘴,还想再说什么。她眼睛一转看见慕北易在颔首,到嘴的话便成了,“还有些道理。”
“熙昭仪主中馈的法子,倒有些道理。”慕北易撑额,难得赞道,“所谓治大国若烹小鲜,摄理掖庭与主持中馈都是同一门学问。你既说得如此头头是道,朕则令你先整治一番司膳。照你说的,以小裁开源,倘若有成效,往后便用你的法子来。”
这便是说的很大的赞许了。如今虽只是暂摄司膳一门,倘若做得好,或可将六司的管理职权纳入囊中。柳安然性子刚烈端正,绝不是为贪图贿银而行隐秘事之人,但六司的职权在手,自然是走在了摄理六宫的道路上。枕春替她高兴,远远笑着看她。
柳安然却未看见枕春,只埋头谢恩。
寒食节过三日,天气将暖,柳安然便着手安排起来。
这日早上还阴凉阴凉着,绛河殿外头候了一行内侍,推着箱笼车子。
枕春还睡得额角青疼,披头散发地从榻上爬起来,问玉兰:“这是甚么声音轱辘轱辘的。”
玉兰见枕春眼睛都还睁不开,连忙上前替她拢了拢衣裳,轻言细语:“是花房、文房、珍兽房的内侍们,来送了消遣的,凭主子们挑选。原是由着熙昭仪说的各司其职的道理,教主子们多赏花画豢猫儿狗儿,少办奢宴少打牌。到底不是甚么要紧的事情,您再睡会儿,让他们候上一会儿也不打紧。”
“哦……”枕春又直直躺了下去,阖上眼睛略想了想,又撑起身来,“甚么猫儿狗儿的,岂能候着?快快……传进来瞧瞧。”
枕春自小喜欢猫猫狗狗的,家中规矩严厉,无从得豢。平日里,偶尔上街瞧过几次,都从幕遮后头看过街上那些遛鸟牵狗的纨绔子弟,瞧着别人那些自得其乐的模样,心里羡慕得紧。
便只潦潦草草盘了个髻,披了一件竖领的披风,急急忙忙捣着鞋子便去了。
偏殿外候着的几个内侍瞧着十分眼生,领头的一个见玉兰扶着枕春出来,连忙上前行了个大礼:“给明婕妤娘娘请安。”
枕春心思不在这头,随手拨了拨:“起来起来。”眼睛便亮起来了,“谁是珍兽房的?”
那内侍倒被枕春如此热络搞得有些奇怪,随着枕春入了偏殿,絮絮回道:“奴才正是珍兽房当差的,名字叫福全。应熙昭仪娘娘的意思,将珍兽房的畜生们送给各宫娘娘、小主们挑选。”
枕春在铺着锦绣软衾的贵妃榻上半卧,盖了一件儿雪白色的薄绒披子在身上。她挠了挠耳朵,疑道:“你先前去过几位娘娘处了?”
福全怕枕春不高兴,回道:“按着位份尊卑,是由二位妃子娘娘开头的。明婕妤娘娘您是第五位,也是排前的尊贵了。”
枕春又昏头昏脑地饮了一杯牛乳,才醒了半分神:“前头几位娘娘如何挑选的?”
福全毕恭毕敬禀说:“荣妃娘娘喜欢猫儿,这个时节正是产奶猫儿的季节。荣妃娘娘选下了一只雪白的波斯奶猫儿。珍妃娘娘殿中要抚养公主、皇子,便没有留下甚么,只说待花房的人来了要移两棵果树的。熙昭仪娘娘也不爱活物,说是宣了文房去选字画了。倒是雅贵嫔娘娘,要了两只鹦鹉来养,却着意说了要不会说话没剪舌头的鹦鹉。”
“噢……”枕春若有所思,本想也矜持一番,却心痒难忍,招手道,“知道了知道了。快,去抱几只狗儿给本宫瞧瞧。”
福全大抵也知道了这位娘娘的脾气,笑着应道:“您歇着等便是,奴才这就去传。”
枕春又伸手去拿核桃仁吃。苏白打帘子进来见了,劝道:“娘娘,恕奴婢说句不该说的。早晨起不来,起晚了又一直吃零嘴,最易发胖。您瞧珍妃娘娘与娇嫔小主,都是得宠的,谁不是身量纤瘦的呢?您跳四时白纻舞时最为纤丽,故而得宠恩宠。可见咱们陛下,心里还是喜欢娇弱的女子。”
枕春撇嘴,手上拿着核桃仁又放了回去,心底便不高兴起来。嘴角嘟着,眼神便往门口看,只见几个内侍抱着软垫的笼子,鱼贯般进了大殿。她便有些坐住不住,撑起身来,忍不住探脑袋去看。
福全将笼罩子一揭,露出一些绒毛毛的团子,介绍道:“今载奶狗的品种俱在这里了。”说着介绍起来,“这前头的是中原犬,后头的是吐蕃犬。”说着便讨好一般抱着一笼子雪白的软绒球献了上来,“这是往前娘娘小主们最喜欢的福狗,您看这好似白面包子似的……”
枕春看这那一个个的球球颇是喜欢,伸出玉白的手指尖,顺了顺毛:“哪里像是白面包子。”拨手,“分明是糯米圆子。”又探头,“可还有吗?”
那福全倒是笑起来:“娘娘您说的都是。”又献宝似地捉了两只及其可爱的幼犬捧了上来,“这两只看着丑,但丑得漂亮。是叫八哥的。”
枕春抬着手指将那两只八哥的小脑袋抬起来,哎哟一声:“果然丑得……漂亮。”
福全又介绍道:“还有外头王爷们喜欢的松狮与西施狗。”便抱了一只浑身毛发被篦子梳得扎了髻的小狗儿给枕春,“王妃子们都喜欢这个,您可要留下一只?”
枕春见那狗儿漂亮的模样,欢喜地捋了捋毛:“你倒准备周全,果真好看。”又抬袖指最后头一只等人高的笼子,“那被黑布罩起来的,是什么狗儿?”
“那是吐蕃的獒子,血红的颜色,既威风又忠诚。”
枕春便有了好奇之心,想着如此巨大的笼子,里头该有只怎么大怎么威风的猛兽,稀奇道:“快快快,给本宫瞧瞧。”
福全应了,上前抓着黑布罩子一掀:“您请看!”
只听哗啦一声,布罩子落在地上。
“……”枕春皱眉,“狗呢?”她探头看那空空的笼子,心里颇是失望。”
“这儿呢。”福全指着笼子角落里蜷缩着的一个不起眼的小红团儿。
枕春扶了玉兰,起身去看笼子里那威风凛凛的吐蕃獒,只看见了角落里憨痴痴的小瘦狗儿。她咳了咳:“这么……小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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