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噢……”枕春眼神望着奉先委屈巴巴的模样,讪讪迎慕北易进殿,“陛下这时候来,可有甚么事情指教?”
“应国公夫人来了?”慕北易落座,随意问着。
枕春先奉糕点,再奉茶水:“来了,方才走呢。”
慕北易颔首,道:“她素来敬重你。应国公孟氏一族都敬重你,你应教他们忠直知天恩,朕必少不了他们一家的功勋。”说着,脸上也有几分肃色,“可怜老广平侯与世子,在南疆山涧之下,尸骨都敛不全。”
“是了。”枕春垂下头去,“如陛下说的,应国公府都知晓……五内铭感。陛下……”她深吸一口气,鼓足勇气,“应国公的爵位,可是世袭?”
慕北易斜睨她一眼。
“臣妾是想着,应国公夫人……桃花她是庶民出身,还签过卖身契的。”
“既是朕赐婚,便不计这些。”慕北易轻哂,“你何以想这些琐事。孟家于国祚有功,自然是世袭。”
枕春心中想着这世袭的爵位又有何意,不过是无兵无权唯有富贵。唯有富贵……那便很好了。这样想着便心中定了定,只轻轻起身,给慕被易添茶。她敛着对襟的上衣,将广袖抖了抖,不着痕迹地用袖尾扫落小案上的书堆,哗啦一声。“陛下恕罪……”枕春埋头便去捡。
“慢着。”慕北易一手端盏,**靴踏住枕春手下的那本书,“这是甚么?”
枕春眼睛落在《乐京花月图鉴》上,满脸通红,连忙伏在地上道:“陛下恕罪!这是……”
慕北易的**靴挪了挪,将枕春的手踢开,弯身亲自捡起那本秘戏图。
枕春将头埋下,眼睛只看着地上,肩膀颤抖,哽咽着:“陛下可别看这物事,原不是臣妾要留的。先前应国公夫人来叙话,说着乐京之中流传的污秽之书,十分气愤便拿来给臣妾说理……这才……”
慕北易漫不经心翻得两页,撑额道:“朕素知乐京坊间有传此等图鉴,不曾见过。今日倒是开眼了。”
“陛下……”枕春扬起头来,面上已是怕得泪水盈盈。
“起来罢,与你无关。”慕北易淡道,“你说是应国公夫人带进来的?”
枕春忙不迭抹掉脸上的泪水,既是委屈又是泫然欲泣的模样,起身回道:“是的,就在方才呢。”
慕北易又翻得两页,手落在了凤台卷上头。
枕春心头一跳,眼睛索性阖上了。
“画得……倒还形似。”慕北易评道,“却无神似。想必是不曾见过你几个真容的。”
“陛下?”枕春吃惊抬首。
慕北易拍了拍榻示意她坐,边道:“此类图鉴,作画之人多以勾栏平日景致描绘,再冠以旁人容貌,便称是秘戏了。这一卷叫凤台,绘有前朝太真贵妃、先帝的少师贵妃,亦有珍妃、你与娇嫔。”说着略饮一口茶水,“太真贵妃的高祖父曾是国柱,家中世代簪缨。少师贵妃系少师氏宗族嫡女,乃高门显贵,才得先帝无上宠爱。珍妃自不用说,虽是庶出,却乃薛氏女,系出名门。你外祖父家乃军侯,父亲又是国之栋梁,家中辈出人才。至于娇嫔,虽不是高门显贵,却也曾是梢下宴魁首,官宦闺秀中的翘楚。”便略勾嘴角,“可此凤台卷中,帝妃虽衣着华美,簪花戴金,却眉眼之中皆带一丝谄媚,又有两分卑怯,可见并非是照本人所画。名门嫡女……行走坐卧应有姿仪,你素长于官宦世家而不自知。这秘戏图么……左不过寻着一个略似的歌妓摆弄着样子描摹罢了。”
“陛下如此英明。”枕春便松了松肩膀,“可是臣妾到底是女儿家,这样的东西流于坊间,父母若见了得多伤心。何况此卷之中还收录许多未出阁的女子。乐京如今虽然开化,却有的高门大户十分讲究名节的。因名声不好而被逼死的女子,历年来也不是没有的。”
慕北易便又正色看枕春:“你以为呢?”
枕春略一思忖,道:“臣妾说句心里话,此卷流于坊间,臣妾心中本是不生气的。”
慕北易神色未变,语气中透出一丝凉意:“朕是生气的。”
枕春软和说着:“陛下是君是夫自然生气的,臣妾斗胆问句,倘若十余年后,晏怡公主、如君公主与韫昭公主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女儿家。倘若那时,陛下见坊间流传她们的画像,任人评头论足或当街亵玩,陛下那时为人父,又作何?”
慕北易略一沉吟:“朕自不杀他们。朕便斩了画匠的食指,剜了阅看者的眼睛。”
枕春莞尔,细细说道:“只是偏偏这样的画集子是男子看的,想要如何描绘如何传看,却不问画中女子。”说着软了声音,“凡人间行走,自有七情六欲,此等画集历来便有。譬如《退食闲宴》、《风月机关》、《花营锦阵》,应是雅俗共赏的,是大俗既雅的。”
“雅俗共赏?”
枕春偏头,笑说,“所谓雅俗共赏,本便是行人间有情之事。应是男子与女子,俱顺心中所愿。倘若不问女子的意愿,不问父母的意愿,便随意摹了图鉴肆意传看亵渎,这才是不讲道理。”说着便笑,“要臣妾说呢,既要恣意画女子们的图,那便也要画男子们的图,这样就算公平了。”
慕北易朗笑一声,戏谑道:“男子的图画来有甚么用?那些地痞流氓的画像,哪有甚么看事。”
“那总不能任凭欺负?”枕春嘴上说着,眉头略略皱起,脸上的笑收敛了些,斟酌回道:“闻应国公夫人说,坊间也有的侠义之人看不得这样的事情出面阻止,反被那些地痞流氓斥责打骂。这样一来,人人心中无所畏惧,作贱起画中女子更是肆无忌惮。陛下并非迂腐之人,是位开化广博的明君,故而才开通四方商路,有如此开化民风。”
“嗯。”慕北易似在思考。
“……但此事素来多有纠纷,倘若有发生斗殴的,收押的却是阻止劝告之人。反而那些个传看画卷肆意流传的人却无罪可治。”
慕北易问道:“你的意思是立法纠察?”
枕春看着慕北易,诚挚道:“此事乃人伦所需,朝廷不必灭人欲,自然不纠阅画者的罪。有罪的是平日当街传看,败坏画中女子名声,或口出污蔑之话的,应以法论罪。若坊间有人愿出面阻止或劝告,应赏。如此所有需的人各取索取,女子们有自个儿的尊严与地位,光天化日之下又是青白乾坤。大抵是……陛下的女儿与官宦家的女儿,与百姓们的女儿,都是清清白白的女儿家。”
慕北易凝神看着手上的画册,撑额在想。只稍息片刻,便敛了那卷画册入了袖,撩袍起来。
枕春连忙拜下:“恭送陛下。”
第124章 改命
刑部昭告天下新的刑法时,已是数日之后。
这一次,法典布告将公然侮妇定为内哄猥亵之罪,徒三年,又以呵止劝诫为功。如此一来,虚无先生的故杀之罪,便成了斗杀。又因有功以论,加上托家中走动了一番,则流北三千里。
命是留住了,但流刑素来生不如死。
枕春捏着家书思虑,只能请二哥哥出面,设法转圜一番。如此便说了一些缘故,差小喜子送出去,又着重嘱咐了仔细小心,万万不能流于他人之手。
如此落定,心中仍有不安。想着北去路途遥远,千里万里,暴雪风寒,再无重逢之期。枕春夜里惊醒了两次,一抹额头竟有丝丝冷汗。她心中想着这怕是着了魔,或是心中梦魔。
或是这重重宫墙之中的日子太过压抑,太让人没有期待与悸动。故而生出了这样的情绪。
早晨苏白来瞧枕春,见她脸热着起不来,一摸竟是烧得滚烫。不知是近日的天气变幻故而生病,还是心中的不痛快或有积郁。请了高乐前来探脉,切过之后说是寻常风热。煎了一副药吃了之后,人稍微舒坦些,由此索性告了病。
因这一病,枕春错过了柳安然的封妃典礼。
柳安然重新摄理膳房之后,支出颇有节余。六宫之中却人人称赞柳安然宽厚,有了猫儿狗儿的玩耍,便是金贵奢靡的支出大大裁剪,各位主子嫔御亦无心抱怨。由此慕北易才发现了这位重臣之女平日温恭谦顺的好,她有主中馈的才能,更要紧的是父亲是得力的大功臣……又会揣摩天子的心思。如今封作了熙妃,也算是万全。
新封的柳熙妃也算是如今打眼的恩宠,虽不及以前摄理六宫的施氏与庶人薛氏那样的权柄,因摄理二字之前,多了一个“暂”字。但明眼人都知晓,如今三妃为尊,扶风郡主的家族温氏已是强弩之末,正在渐渐退出乐京权贵的巅峰。小薛氏儿女双全,两胎得的太急迫,身子终归不好。柳安然得的时机也好、应变更好。
毕竟除了对其女儿的荣耀恩宠,还有甚么能更好地抚慰边疆权臣的心呢?又有什么……能够奖励柳大都护战场血战,收拢来带血的兵符呢?
枕春心中高兴,连着两日却倦倦地起不来,便让端木若捎带了贺礼去祝。端木若回来给枕春讲述柳安然封妃时候的盛景,讲她锦绣交错的华服之间佩戴着蓝色的耀眼宝石,每一颗的颜色都水润鲜艳,让人移不开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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