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凉州坐了下来,寻了一处阴凉的地方,将灯用火折子吹亮,那封信还塞在怀里,掏出来的时候被体温捂得有些皱了。
屋内有点暗,借灯光看了看,仔细地把有褶皱的地方全都抚平。一旁放衣物的箱笼上面,压了一个小盒子,此刻小盒子是打开的,在一个遮灰用的棉布下面,露出一叠信封的边角。
常年放在角落,干燥的气候已经让原本颜色簇新的信封,从黄渐渐变到白了。
纪凉州望着今天新的信封发了好一会儿呆,才沉思着抿了唇,将信封塞回那个小盒子里。
拿开遮灰用的棉布,小盒子里满满装了五年来多达二百多封的信,从第一封开始,顾云瑶每个月都会寄三四封过来,一年四季有十二个月,她就寄了整整二百多封过来。
第一次侯爷要烧信的时候也是巧了,被他正好撞见,纪凉州想办法拿到手的时候,信已经被烧了一半,在那个下属的手里他夺了回来,把烧在信上的火舌都拍灭了。
打开来一看,里面的字也都残缺了。笼统可以看到小姑娘画了一个什么东西,旁边标记的字却写着:糖葫芦最后都扔了。
纪凉州也想过,由他看信不太合适,然而如果小姑娘那边没能收到信,她可能会很难过吧。
当年下棋的时候,她就曾经露出过有些沮丧,有些失落的神情,当时的他还在想,是不是应该在一开始的时候听了誉王的话,让一让她比较好。
也不知道她的棋艺有没有更加精湛了。
纪凉州在第一封回信里写上:无妨,再给你买。
第二封,第三封,第四封……也到了他的手里。有几次纪凉州有点觉得过意不去,没能拆开信一看究竟,拿到信就都放回去了。在给她的回信里统一写上的都是:无碍。
或者是:一切安好。
“一切安好”四个字用的最多。
有次还是把信拆了,看到小姑娘在信里问他:表哥,是不是我写信的内容特别无聊,你总是那四个字,好像在搪塞我。我也知道,内宅生活必是很无聊,可我还想给你写信,想知道你过得好不好,也总想告诉你我过得好不好。如今祖母还有外祖母的身子都很康健,外祖母一切都好,表哥你也能放宽心了。我知道在那边的生活不易,边关战场,敌我双方势必水火不容,你跟随舅舅保家卫国,万事不必担心,我会将外祖母照顾好,等你回来。
纪凉州的回信里,内容才勉强丰富了一点。
不过字也不多,还是写了简短的几句话,从平日观察蔺绍安的生活而来,比如:今日大同镇险些失守,我奉父亲的命去支援了。一切安好,切勿担心。
还比如:蛮子军想要协商互市共利的事,宣大总督已经回京面见圣上了。一切都好,勿担心。
还有这样的:今日缴获了辎重与牛羊几千,大获全胜。一切都好,勿担心。
每三四个月回信一次,不觉之间也回了二十来封。都会以“一切都好,勿担心”做结尾。
纪凉州坐了一会儿,灯光映在他的脸上,更衬得他眉目俊朗。他静坐了片刻功夫,望了好几眼箱笼上方小木盒子的方向,还是起身走了过去。今日也是把信拆开来看了,本想放进盒子里不去动它,他怕没能看到内容,回信写得不够点题,小姑娘又要问他:表哥,是不是我的信很枯燥?你都不爱看,回复回得这样少。
纪凉州并不是不爱看,而是……他确实不是小姑娘的表哥。如此冒充了五年之久,心里时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他把最上面的一封信从里面拿出来,双手捏了好一会儿,还是拆开了。
这次信的内容洋洋洒洒有三页之多,和顾府的教书先生杜名远有关,顾云瑶在里面提到了杜名远的儿子杜齐修来了,俏皮的形容让纪凉州仿佛看到了一个为人轻浮,喜爱耍小聪明的杜齐修。
她还提到:我也不想瞧着他,只盼着明年春闱之际他能快些高中,我祝他早日做个榜眼大人。
纪凉州甚至想象到,她嘴角含笑的模样,小姑娘长得好,与人笑时,唇边会有一粒梨涡甜甜地出现,那双眼也会乌亮亮的如有一弯泓泉在里面流淌。
她以前的声音就很甜软,却是不知道五年之后又是什么样子了。纪凉州想到她用那个情态看着蔺绍安,用那个声音喊着他:“表哥。”
纪凉州提笔欲准备写的手忽然麻了一麻,盯着手里的纸笔好一会儿,他始终不知道刚才一瞬间的僵麻是怎么了。
身体好像有点病了的感觉,心里也很不舒服。有点发慌。纪凉州闭目,屏住呼吸,让气田沉稳下来以后才提笔写道:若有人欺负你,告诉我。近期会回来。一切安好,勿担心。
蔺绍安骑着马从外面巡视回来,军中许多的士兵看到他,都会恭敬地抱拳称呼一声:“世子好。”
在军中,就要跟随士兵们,吃穿住行一起,没有区别。蔺绍安一身鲜红的士兵装束,身上罩了沉重的铁甲,脚踏一双黑靴,那眉目端的是如女人般貌美清秀,虽然总会有人把他误以为是女人,但他同时也开始是蛮子军害怕的狠人物。
从马上翻身下来,蔺绍安走了几步,时有人过来称呼他为“世子”,他纠正了五年都没有用,有些人还是怕他,从出生开始,他就别人要高一等,是大家看好的下一任忠顺侯爷。如今的蔺侦仲也十分器重他。哪怕军中的副总兵看到他,也要自让三分。
唯一不怕他的大概只有那位姑父身边的义弟了。
蔺绍安纠正不了这些人的习惯,干脆也不过问了,揪住其中两个巡逻的小兵,和颜悦色笑着问道:“纪景善在哪?”
两个人你望我我望你了半天,才反应过来他口中所说的纪景善,指的是那位纪凉州纪大人。
景善是纪凉州的字。
两个小兵恭敬地回答道:“纪大人在他的屋中,好像说有急事要处理。”
蔺绍安没奈何地笑了笑,纪凉州那小子,能有什么急事要处理?难道是想给誉王写信不成?
他谢过了两个小兵,两个小兵还有点惊讶,居然被小世子给谢了,不敢当,但蔺绍安已经牵着马,朝纪凉州的住屋去了。
第78章
蔺绍安才走近, 看到屋门闭合着, 青天白日的,窗外能见到里面点了一盏灯,他怕纪凉州这小子待在屋里得生蘑菇, 走过去敲了敲门。等了好一会儿, 才见纪凉州来开门。
直面他目光的时候,纪凉州原本无波无澜,很是清冷没有感情似的双眼,有一瞬间的失神。这一小片刻功夫的失神,也是被蔺绍安给逮住了。
他喜欢开玩笑, 说起话来就不那么严肃。但是许多将士都知道, 这只是他诱敌的一个表面具, 若是因此觉得他很好欺负,吃亏的必是这些冒然轻视蔺绍安的人。
蔺绍安看到他, 发现纪凉州的目光之前有一瞬间的奇怪, 他指出他不太对劲的地方,笑说道:“怎么,见到我就如见到吃人的老虎一样, 不会屋里真的有什么秘密藏着吧?”
其他人都不太了解,为什么蔺绍安总喜欢找纪凉州玩,可能是纪凉州的棋下得好,两个人又是年纪相仿的人物。
蔺绍安和纪凉州好像是同岁。其实纪凉州究竟什么时候出生的, 他自己也快忘了, 每年蔺绍安过生辰, 索性也拉着纪凉州一起过。
纪凉州让了一步,把门打开,蔺绍安将马匹拴在他门口不远的地方,这是军营,许多士兵同住,其他人可能十几个人睡一间,一条地铺打到底。只有纪凉州以及蔺绍安,还有一些高级别的军士将领才有单独的屋子住。
周围总有人巡逻。屋内掌了一盏灯,蔺绍安才走进的时候,带了一股有些干燥的风,把这燃得正旺的火苗子差点掀灭了。
蔺绍安注意到桌面上有磨好的墨,在砚台里面折射了一点光,还有狼毫笔架在山型笔架上面,唯独不见纸。再回头看了一眼纪凉州,他的手指上面无意识地沾到了墨汁,纪凉州却无所觉。
蔺绍安笑了笑,走过去坐下,桌上有茶壶,常年盛着热茶,唯独今天的有点凉了,他们两个人的交情一直还算可以,反正都熟悉了,蔺绍安自己拿了杯盏,给他们两人各倒了一杯。
浅尝了两口以后,蔺绍安才道:“景善,你这藏藏掖掖的样子,可是给什么心上人写信呢?”
因他站着,蔺绍安坐着,纪凉州略一低眸看向他:“不是什么心上人。”
蔺绍安还在给他打趣:“你否认这么快做什么,我也就是随口说了说,就算是心上人也没有关系,你也该到了娶妻生子的年纪了。”
明明他也是过了弱冠之年了,如今二十有一,若是寻常人家,十六岁那般大的时候就可以娶妻。只是他们深陷沙场,有保家卫国的使命在,才耽搁了些许时候。但纪凉州一直知道,侯府那边,已经为蔺绍安在五年前就寻好了一门亲事。是定南侯家。
纪凉州对男女情长这回事本就不热衷,也当真不太明白喜欢一个女子,为一个女子牵肠挂肚的感受是怎样。蔺绍安似乎也不喜欢这门由侯府蔺老太太内定的婚事,多年前便书信一封回去,说要退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