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那么猝不及防。
霍蘩祁忍笑,乖巧地喝了药,等他回来,她已经钻入了床帐。
他换了一身素色的长衫,墨发也来不及擦干,微微露出一截颈项,他出门在外,近来风吹日晒的,皮肤黑了点儿,但仍是俊美无俦的,修长的指拨开帘帐的那一瞬,霍蘩祁就没法继续假睡了。
比方才,他要平静了许多,靠坐过来低声道:“睡里头些。”
霍蘩祁听话地往里头蹭了蹭,他便和衣躺了下来,伸手将她抱入怀里,让她枕着他的胳膊睡。
一上床榻,他便阖上了眼睛,此时霍蘩祁才看到他眼底的青灰,想必一天一夜不曾合眼了,只是这是披香宫的偏殿,加上外头那么多事宜,她怕有些不合适,悄悄问了一句:“阿行,你要睡了么?”
步微行摸了摸她的后脑勺,“嗯。两个时辰以后唤我。”
霍蘩祁有点儿失落,“你还没告诉我,咱们快有孩子了,你高不高兴呢。”
他狭长的眼,缓缓露出一线的清光,然后吻了吻她的发旋儿,“你说,要再等一年的。我以为你会说到做到。”
还怪她?
霍蘩祁圆了眼睛,“哼,要不是……哼,总之不赖我。”
他轻笑,“是,怪我。”
然后摸了摸她的头发,“我很高兴。先睡了。”
他确实疲惫了,声音都听得出沙哑。霍蘩祁也不忍心再闹,反正得了回答就心满意足了。
她折腾了半天,却半点儿倦意都没有,反而望着碧纱橱里那摆着的一尊沙漏出神。
软红帷帐之间,婆娑的流苏影儿在他脸上摇曳,美得令人春心萌动,一如初见。
霍蘩祁偷偷亲了口他的脸,好像很久没有这种安逸的归属感了。
两个时辰过得极快,霍蘩祁没来得及唤醒他,他自己便记着时辰似的,自己醒来了。
在营中,这半个月以后,日日只能打两个时辰的盹儿,他习惯了,见霍蘩祁慵懒在被子里蹭蹭,满脸晕红,双眸惺忪,目光便露出一抹不自觉的温柔,他俯身在她的额头上烙下一个个细碎的吻。
“你再睡会儿,我过会回来。”
此时已是深夜。
霍蘩祁不太懂他还有什么事非得深夜前去,但没有留他。
步微行替她掖了被角。
他以前从来不会这么细心的,霍蘩祁看着夫君俊朗的侧颜,情不自禁地溢出了一朵笑。
六角宫灯燃着光,将夜色一缕一缕逐出殿外。
绮丽的穿红绣牡丹毛毡,被鲜血浸染得更显刺目。
被押解途中,黄榆试图反抗逃跑,但未果,与禁军交手过程之中受了伤,腰间的伤口没有得到及时止血,被捆了双手双脚,俯首帖耳跪在帝座前。
到底是黄氏门人,皇后不忍,便没有来。
大殿上,只有文帝、步微行及黄樾三人。
黄榆骂了一路黄樾,终在此时疲乏了,偃旗息鼓,只冷笑,“技不如人,甘愿服输。”
他知道,军中内务有所泄露,是黄樾钻了空子。他是黄氏长子,竟会吃里扒外。起先黄榆怀疑过他,但没想到,黄樾一旦叛变,竟然会出卖他的亲父亲和弟弟到这种地步。
黄樾披着一身墨蓝的斗篷,俊脸上多了两条狰狞的刀疤,那是来的路上被黄榆挣脱了划上去的,他没有辩解分毫。
清风徐徐,将一支长烛吹灭。
历经生死、背叛和逃出生天的黄樾,满脸沉寂。他不后悔,但他是个罪人。他的嗓子哑得似被烟火烫过,“认罪伏诛罢,事到如今,没有再坚持下去的必要了。残余党羽,是翻不过浪的。”
黄榆齿冷,“你要我同你一般贪生怕死?妄想。”
黄樾瞥过眼,“我只望你将功折罪,不愿黄氏被抄家灭族。”
黄榆冷笑道:“不知道,杀了我,我也不知道。”
他被捆缚住的双手还待挣扎,黄樾离他近,步微行蹙眉,将黄樾的肩扣住扯过身后,黄榆一见他护着兄长,忽地哈哈大笑,“原来跟在屁股后大献殷勤,这么多年还是有回报的。阿兄,黄樾,这不就是你喜欢的表哥么!”
步微行沉了脸色,一脚将他踹翻在地。
文帝挥袖道:“够了。”
皇后与黄榆到底也是姑侄,文帝没想羞辱黄榆,原本步微行决意自己亲自审讯黄榆,但文帝没让。
那些见不得光的刑具,文帝只愿他永远见不得光,实在造孽深重。
黄榆被拉下去了,暂行扣押。
黄氏与苏氏都是百年名门望族,兵败之后,积威仍在,文帝拿了涉嫌谋逆的族人,对其根基却没动摇,若是真将其抄家灭族,反而引起民怨,大为不妙。
文帝这回,装病一场,逼得黄中谷提早动手,最根底处的目的,还是逼着步微行早点上位。
他要找个由头,早些将这个帝位留给他。
但文帝又万分清楚步微行的个性,他是个宁杀错不放过的人,手腕刚硬,文帝担忧这一来他彻底开罪了世家。
毕竟黄氏苏氏为主谋,发落了这两个门第之后,后头还是萧氏、卢氏等大户,另并着一些银陵城外的势力。这一次是取巧,下一回可未必。
因而文帝将步微行留下来,父子俩谈到了深夜。
鸡人报晓之后,文帝也撑不住了,打了个呵欠,懒懒地问:“朕跟你说的,记住了么?”
“记住了。”
文帝挥袖,“那好,回去罢。”
步微行二话不说,转身就走了。
文帝跟后头无奈地揉了揉眉心。纵是机关算尽,也还是,换不来他半句软话啊。
霍蘩祁睡醒了,晨曦初上,宫人侍女唤她起来沐浴更衣,她换好了,从内室走出,步微行才回来,而且方才听人说,陛下病得很重?
她昨日见过,文帝精神抖擞,看不出半点儿异常啊。
步微行淡淡道:“装的。”
霍蘩祁一愣,“装的?”骗黄中谷罢了,她可以理解,怎的都已经结束了,还装着?
步微行的眼缓慢地移到她的脸颊上,一手护住了她的腰,一手的拇指抚过她的珠钗,低声唤道:“圆圆。”
曼回曲折,唤得人心头荡漾。
她“嗯”了声,凝神听着。
这般的亲昵,许久都未曾有过了。两个月的分别,毕竟也是不短的。在她害喜最厉害的时候,她夫君不在跟前,她日夜不安生,静不下心来,幸得此时尘埃落定,霍蘩祁钻进了他的怀里,“我听着,你想说什么?”
他指尖一顿,缓慢而沉凝地问:“做皇后,可还欢喜?”
话音未落,霍蘩祁便傻了,而且手足僵硬,跟着一股血液叫嚣着直冲天灵盖。
她怕风太大自己听错了,“啊?什么?你说什么?”
步微行露出了笑意,仿佛在嗤笑她又不稳重了,然后,徐徐地,又重复了一遍。
一朵一朵的烟花猛兽似的扑过来,将她脑袋炸开了。
嗯?
这时候霍蘩祁煞风景地想到:所以,其实,那算命的和老瞎子都是有真才实学的老神仙?
步微行道:“答话。”
“嗯。”霍蘩祁仰起了脸,笑靥如花,“那我今后是不是天底下最有权有势的女人?啊,那我可要乐死了!”
他淡淡一哂。原来她的皇后梦还是在的,而且,就要成真了。
他还以为,她会柔情蜜意,说些最让人心驰神醉的话……
当然,这才是他的圆圆。
第88章 相处
少了黄中谷的斡旋和煽动, 太子复位几乎是朝中人心所向。
这场浩劫之中,银陵城中的百姓无甚伤亡,只拿了叛党极其余孽, 让不少旧部对太子刮目相看, 加上文帝缠绵病榻,他们是不可也可了, 太子监国,是大势所趋。
霍蘩祁的绸庄也顺利地办起来了。
云娘师父身子不好, 霍蘩祁将它交给了袅袅, 每日的订货取货, 还是需要一个账本记录的,霍蘩祁这边有江月,来来回回地跑, 将东西从宫外头带给她。
袅袅醒来之后,顾翊均自是大献殷勤,嘘寒问暖、鞍前马后,袅袅均不予理睬, 回了绸庄,见他一路跟着,柳眉颦蹙, 已很是不悦,“顾公子,不请自入,是为贼。”
他一怔, 然后笑道:“嗯,开门不是为了做生意么,我来做生意。”
他每回都说来做生意,然而做成的没几件。
但袅袅不好将客往外赶,顾翊均一路跟着她分花拂柳,一路解释,“楚岫是太子的暗卫,嫁给顾翊均为妾,已随着老夫人回秀宛了。”
袅袅回眸,“你怎的不回去?”
“我已不是顾氏子孙。”他上前一步,垂眸凝视她,眼底的波浪深如星海,“回哪儿去?袅袅,我已经没有家了。”
她心肠软,他是知道的,袅袅蹙了眉转身,不说话。
顾翊均便绕到她跟前,“陆先生来前,太子殿下也与我私下回过面,他说要与我做一桩交易。此事关乎国祚,我只能应允,何况,我原本便应许了陛下要替他买马囤兵。”
他开诚布公,袅袅挑了嘴唇,“那又如何?”他说的这些,与她无关。
顾翊均伸手拦住她的去路,斗篷底下,苍白的俊容几乎没有血色,“太子让我以纳妾的名义,让迎亲的队伍走遍银陵,其实是在安插眼线,在各地设下人马以备里应外合。我……其实压根就没见过楚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