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钱的是王吉,但杀人的也是王吉,侯县令想息事宁人都不行了,现在骑虎难下,唯得一条路走到黑了。
当步微行知晓侯县令抓了王吉之后,并无多言,只是薄唇噙了一缕嘲意。
一庭春,深如烟海。
修竹攒着绿云,在镀着金色余晖的落日篱墙里婆娑披拂。
步微行见言诤赋闲地在院里斗蟋蟀,陶然自适,便不悦了起来,原来他将言诤打得不良于行,是方便他偷懒公然在他眼皮底下斗鸡走狗。
言诤见太子殿下已经走到了跟前,吓得忙收起了狗尾巴草,嘻嘻一笑,“公子,属下可没有偷懒。”
步微行呵一声冷笑。
言诤道:“真的,阿大本来去县衙一趟才回来,路上便撞上了霍小姑。”
步微行信口道:“她在做甚么?”
言诤嘿嘿两声笑,笑得步微行不耐烦地沉下脸色,他忙笔挺地站好,“霍小姑午时以前去了徐家布庄里学染布裁衣,午时出了布庄,去城外采了不少茶叶,再然后,卖了茶叶,便去帮人推粪车了。”
步微行冷然道:“她倒是忙得很。”
言诤眨巴眨巴眼睛,“她可欠了您很多银子,不赚钱拿什么还?”
信口又接了一句:“难道要卖身抵债?”
步微行淡淡道:“需要再加三十棍么?”
“不不不,不了。”言诤谄媚地忙作揖,忙下跪,“殿下千千岁,要不记账也行,下官这屁股……”
步微行淡漠地划过目光。
见他欲言又止,止言又欲憋得难受,蹙眉道:“有话说。”
言诤道:“是,殿下其实要想想,霍小姑出身贫门,家中无父兄仰仗,唯独一个病弱的母亲,如今奄奄垂危,她在外头欠了一笔巨债,说不准这辈子都还不上。属下看出来,她虽然个性倔傲不服输,但到底只是个女郎,何况雪芝草不是一朝一夕还得清的,那殿下得和她牵扯一辈子了。”
“谁说孤要她还了。”步微行不信言诤蠢到会以为他要霍蘩祁还债。
言诤正色颔首,“是,殿下财大势大,这区区雪芝自然不在话下,可你要想,即便殿下不让她还,依照霍小姑的个性,她能作罢?将来您离开芙蓉镇,说不准她得满大齐去寻您,非得还一辈子。”
步微行抿唇。
他知道言诤说的没错,霍蘩祁就是个认死扣不变通的女人。
言诤见殿下心烦,立即又来排忧解难进献“良策”了,“所以得等霍小姑真正成了婚,说不准她夫君能替她把雪芝的钱还上。”
步微行冷笑,“孤说了不必。”
言诤转眼珠子转得飞快,“所以殿下到底是不满她一意孤行非不领您的好意,还是妒忌将来霍小姑要嫁给别的男人,因为一想到这事便心里头膈应?”
他方才说了离开芙蓉镇,步微行并无回应,又说了霍蘩祁与别的男子成婚,太子殿下忽然心生不悦,可见就是,虽心有所动,但从未考虑过与霍蘩祁的未来。
大齐自有一套规矩,比如士庶不通婚,霍蘩祁出身贫门,要做太子妃确实不易,但纳妾却并无此局限。
所以打从一开始,言诤便觉得,霍蘩祁最后一定是太子之妾。
他也是不信什么算命的说的凤凰命。
从银陵出来的人都会知道,霍蘩祁要成为皇家之媳犹如趟过一路刀山剑海,这银陵士族们会将霍蘩祁口诛笔伐得体无完肤。
步微行沉默了一瞬,他拂袖而去。
言诤有心将霍蘩祁推到他身边,但他与言诤不同。
要么,趁现在一剑断了念头,抽身出了这泥沼,要么,娶她为东宫太子妃,没有第三条路。
他绝不会重走父皇的旧路,也绝不会伤害第二个女人。
第17章 挑拨
霍蘩祁推完粪车,将脏兮兮的麻布裙摘下来,用干净的绸子擦拭了每根手指头,才从小巷里钻出来。
沿街叫卖的开始收摊,霍蘩祁摸着绣包里的几枚铜钱往回走。
正与郭媛狭路相逢。
郭媛今日得了闲,打扮得端庄温婉,淡紫轻红的素纱衫子,外罩件薄如轻烟的海棠红半臂,挽着丈许长的曳地轻盈流云绡,身后娉娉婷婷跟了两个梳着元宝髻的丫头。
这样的衣裳霍蘩祁只见霍茵穿过,自己从未想过,她做梦也没想过穿上华服,但她知道郭媛是来炫耀的,郭家女郎一贯自恃家富,看不起霍茵,更看不起她。
霍蘩祁只想远远地离开,不料被郭媛唤住,“等等。”
霍蘩祁脚步一顿,回眸道:“阿媛有什么指教?”
郭媛摇了摇手中绣着富丽粉牡丹的团扇,不屑地冷哼,“你值得我指教什么,你手里的难道是你推粪车换的铜钱?”
一说到这儿,郭媛便拿团扇遮住半张脸颊,笑盈盈地冲身后的丫头道:“看啊,推粪车换来的铜钱!”
几个女人都是屑笑不止,花枝乱颤。
霍蘩祁板起了脸,“我不偷不抢,凭什么不能推粪车换钱?”
郭媛轻轻一笑,走了几步过来,将团扇摇给她瞧,“看到上面是什么了么?”
牡丹。
芙蓉镇有个女儿习俗,便是在春来二月二时,未出阁的女郎有个游园会,在游园会上有金瓶掣签的游戏,今年郭媛一举夺魁,抽中了花中之王,便连夜让家中的工匠赶制了一把绣着大朵牡丹的团扇,每日出游必携此团扇,穿绣牡丹的轻纱丝绸。
霍蘩祁不愿理会心高气盛的郭女郎,也不喜欢攀比附庸,神色淡淡的,“牡丹,又如何?”
郭媛正喜欢到处招摇炫耀,一见霍蘩祁这个低贱的无根草似的野女郎毫无歆羡,便讥笑道:“看啊,是,也不过就是朵牡丹,要是阿祁你来了,你猜你能抽到什么?”
那种游园会霍蘩祁从未去过,她没有丝衣华服,更无攀比之心,只想着赚钱养活自己和母亲。
霍蘩祁道:“我不在乎。”
郭媛轻笑,用团扇遮住嫣粉的唇,微微折腰,俯瞰似的盯着霍蘩祁的脸颊,“不是夜来香么!”
说罢,跟着身后的几个丫头都一齐笑了起来。
在明亮的笑声底下,霍蘩祁咬了咬唇,倔强地昂起头颅,“阿媛,我可曾招惹于你?”
郭媛得意地露出一口白牙,“霍家阿祁,不是我有心同你过不去,你实在……忒也寒酸了些!手里拿着什么?让我看看是不是!”
见霍蘩祁始终捂着手心的荷包,便上前要抢,霍蘩祁不让,郭媛便作势要撕。
“阿媛!”
郭媛唤她的丫头们来:“抢来看看,说不定是宝贝!”
霍蘩祁眼见得那两个小丫鬟要上来争抢,以一敌三是不行的,便使出了素日推粪车的力气,一把挣开了郭媛。
郭媛养尊处优,哪里是她的敌手,被甩开了不说,正要发火,“啪”地一个耳光落下来。
仿佛世界都静止了一般,郭媛又惊又怒,“你敢打我?”
霍蘩祁敛唇,“是你辱我在先。”
郭媛回头看那两个不争气的,俱都傻愣愣戳在那儿,郭媛更是大怒,“还不上来抢!”
两个丫头听话地上来撕霍蘩祁的荷包,霍蘩祁哪儿是任人宰割的,这两个丫头身量还不足她高,便上来一个将她撞翻在地,另一个也要来抢,霍蘩祁又扬起了手掌,丫头也跟着要与她厮打,但霍蘩祁的巴掌快,没扇到她的脸颊,只将人推开了事。
一转眼败了三个,郭媛咬牙切齿,又不敢再上前了。
霍蘩祁从荷包里取出五枚铜板,摊在掌心,淡淡地说道:“这就是你要看的。没错,我推了半天的粪车,只换来五个铜板。但是阿媛,我不比你低贱。”
霍蘩祁说罢,冷着脸收了手掌心的铜钱放回包里,扬长而去。
郭媛见她竟就这么走了,羞怒交加,捂住了自己的脸颊,火辣辣的疼。
正当此时,也卖完茶叶的霍茵背着竹筐从她身畔经过,因谨记母亲杨氏教诲,霍茵对郭媛之流一向逢迎,便迎了上去,只见两个丫头灰头土脸,郭媛亦是狼狈,便大惊道:“阿媛,谁欺负你了?”
郭媛一扭头,只见霍茵来了,心想道霍蘩祁是霍茵的堂妹,立即迁怒到了她身上,郭媛正愁没个撒气的人儿,霍茵素日里巴结自己,正是她的出气包。
郭媛扯着嘴唇道:“霍家的小姑一个个粗俗无礼,霍茵你也不是什么好人!”
霍茵一愣,摁着竹筐背带的手指微微一顿。
她也不喜欢郭媛,但全是凭着杨氏的那些话,要她多结交镇上的有钱人,全是为了能嫁入桑家为妾。若非如此,她也早不忍郭媛了。
霍茵还是轻轻地上前了几步,“我怎么了?”
郭媛冷笑道:“我阿娘说了,你母亲杨氏在嫁给霍老大前跟一个伙夫纠缠不休,还闹出了失身丑闻,这事儿整个芙蓉镇没人不知!你娘水性杨花,你又是什么好东西!”
霍茵大惊,一惊之后便是腾腾怒火,“你胡说什么!”
捂着脸的郭媛瞬时挺胸,放下手来,“呵呵,杨氏她没告诉你?当然,她为什么要告诉你,说不准你自己都不是你爹的女儿。对了,你爹还和霍蘩祁她那个狐狸精娘不清不楚的,说不准她才是你爹的女儿呢,哈哈哈,你们霍家就没个干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