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只能借着风流的名头,拉拢结交权贵、公子哥,那生意是一点一滴做起来的。大烟他也卖过,舞厅也开过,地皮也炒过,地头上大哥的码头也拜过。
忍辱负重这么多年,做过无数违背良心的事,他自己都已经麻木了。反正不是个好人了,索性坏人做到底。他谁也不心疼,做什么都六亲不认,只认利益,杀人放火也不过眨眼的事情。更何况是给幼萱吃避孕药?
他原来都觉得没什么,弱肉强食,本就是这个世界的生存法则,还认为是为她好。可今天他才觉得他在幼萱这里,自己错得有些离谱。做错的事情,他没有后悔,可心里那一种难过是说也说不出来的。
火重新旺了起来,一层一层吞噬着纸钱。白色渐渐成灰。他就着火头点了一支烟,那烟熏得他眼睛有些潮湿,歪头避过那烟,眯了眯眼睛。
一家六口人,这里倒有了三个,他把更多的纸钱放到火里。“你们在一处,总算有个伴,不寂寞了。” 再来一个,都能凑成一桌子麻将了。他无奈地苦笑。
第二日,董事们团坐在一处,商量荣家产业并购的事情。
早一阵子,为这件事情几个理事差点打起架来。有人大骂卖国贼、汉奸。有人回嘴,不识时务、老顽固。有人说老爷子去了,人走茶凉世态炎凉啊……
总之,衣冠楚楚、冠冕堂皇的理事们,闹得不可开交。
今天,大家却意外的平静。
唐浩成还是经理的职位,由他主持。本来反对的几个人,今天都莫名其妙地同意了,但是都要求用市价出让手里的股份,说是自己老了,也不愿意再奔波,趁着价格好,换个好价钱,去做别的投资。
唐浩成乐观此境,虽然他隐隐觉得有些别的原因,但又想不出什么不好来。
这里头就包括荣逸泽,也是用市价把自己手里的股票都卖了出去。唐浩成一时挪不出这么多的钱,于是就把自己私下里公司的钱和东洋人压的货款都先拿出来垫上。现在,荣家彻底是他的了,从此再也不姓荣了。
从交易所里头出来,唐浩成讥诮地笑道:“三公子得了这许多的现款,不知道要怎么花呢?”
荣逸泽笑了笑:“少不得吃吃喝喝、玩玩乐乐吧。人生苦短呀!你看,我还从来没见过这么多的现大洋呢。”说着点着一根烟,“妹夫啊,荣家就交给你了,以后得好好经营,才对得起我爹当年的栽培呀。”
唐浩成笑了笑:“我以后怎么经营,跟三公子好像没什么关系了。”
荣逸泽吐了一口烟:“是,是,是没关系了。”要不是念着幼萱,他早就动手了。现在,也没什么好顾忌的了。他不过是在等一个日子。
这一日里荣逸泽正在核算账务,听到门铃响,叫叶迪去开门。自从上回被绑架扔进河里后,叶迪开始寸步不离他身。叶迪开了门,看到是白玉致,客气地让了她进来。
白玉致穿着蜜荷色的凤尾花旗袍,是难得的沉静颜色。粉黛不施,烫过的头发绾了一个发髻在后头,娇艳去了几分,却添了几分淡然的居家味道。素日的高跟鞋也换成了黑色天鹅绒面的平底鞋。
荣逸泽好像很久都没看过卸妆后的白玉致了,仿佛她和他之间总是有一层伪装的铅华。如今,她这一副洗尽铅华的模样,是打定主意要跟唐浩成吗?
白玉致见他定定地望着自己,倒有了一丝腼腆的笑:“他们都说有了身子,就不要穿高跟鞋。”
荣逸泽敛了心神“哦”了一声。
白玉致却是自然而然地在客厅坐下,从手包里拿了一张通红烫金的帖子,递到他面前:“这是我的喜帖。不管你来不来,我觉得不论怎样,我还是要亲自送过来。”
荣逸泽却是不接:“你要嫁人,按理我该高兴,也应该备足了嫁妆风风光光地送你出门。可这一个人不行。”
白玉致似乎是知道他有这番话的,眨了眨桃花眉目,摆出一副很有兴致听下去的模样。
荣逸泽叹了一口气:“当初让你接近他,你就该知道我跟他是有恩怨的。”
“那我不嫁他,你娶我好了,做大做小我不在乎。”依旧玩笑一样的话。只有她自己知道,这是她最后的机会。给他的,也是给自己的。
荣逸泽沉沉地望着她。她却是嫣然一笑,心里不知道怎么疼:“你又不娶我,还能拦着我嫁人吗?你又不是我什么人。”说着站起身,还是把帖子留着沙发上,“反正帖子我送到了。咱们相识一场,缘分也尽了。”
走到门边,荣逸泽缓缓道:“玉致,如果有一天我做了让你恨的事……”
“你这是傻话。我爱你还来不及,哪有心去恨你?”这是她头一回跟他说爱,放下尊严,带着调笑,是自尊的掩饰:“算了,我这也是傻话。总之咱们是尘归尘,土归土,再没瓜葛了。”
唐浩成的婚礼办得极其热闹,等到喝喜酒的人都散了去,唐浩成才被人架着进了新房。红烛高烧,灯影绰绰。红色的喜被,红色的地毯,墙上红色的喜字。到处都是喜气洋洋的昭示。
白玉致却没觉出喜来,她自己在房间里呆坐了半日,灯火晃得她眼睛都是晕的。她这是嫁人了吗?真的嫁人了?是正房的太太,不是姨太太,是能入家谱的太太。
眼前的一切都是在梦里头一样。她走到窗前,掀起一角窗帘,外头灯火阑珊,天上一轮满月,怎么看都是完满。
“夜月一帘幽梦,春风十里柔情。”
她嘴角翘了翘,好像这句词是荣逸泽有一回说给她听的。怎么还去想他呢?突然想起后头那句:“怎奈向、欢娱渐随流水……”又觉得晦气了,摇头甩到脑后。
有谁愿意娶一个交际花当正房太太?到后来,虚度了这许多年,把自己捧在手里疼的原来是他。
唐浩成躺着迷迷糊糊地“哼”了一声,白玉致看了看他的醉颜,才回过神来。她如今真的是唐太太了,从此后再无飘零,再不是无枝可依了。
唐浩成半眯着眼睛看了她一眼,翻了一个身,抱住她的腰:“我太高兴了……”
白玉致笑了笑,推开他:“看你喝成这个样子!”
起身去拧了一个热帕子给他擦脸。他伸手推开,去握她的手:“我真高兴,真的。”
白玉致笑道:“我知道,你说过好几遍了。”
唐浩成摇摇头:“你不知道,竹文,你不知道我等这一天等了多久……”
白玉致的手倏然停在了空中。竹文?是那个人吗?荣逸泽说过,唐浩成曾有个女人,跟自己有三分相像。是这个叫竹文的吗?
唐浩成又喃喃自语了一阵,她听得都有些模糊了。手里的帕子凉了,她又拨开他的手去弄热水。那水从自来水管子里哗哗地往外头流,她的袖子都湿了一截。
有什么关系呢,谁心里没住过一个人?她怎么计较起这个来?
白玉致自嘲地笑了笑。无论怎样,现在她是太太,他对她的宠有几分对着别人又怎么样呢?她早就不是情窦初开的少女,对感情的事情还看不透吗?只要他对她好,只要对她的孩子好,就是他心里有别人的几分影子又有什么关系?
她这边又拧好了一个新帕子,走到床边,仔细给他擦脸。突然门被人拍得咚咚地响,像是要把门拍破一样。白玉致的心跟着就是一惊。
她放下帕子忙去开门,却见老宋满头大汗地站在门外。她叫了一句:“宋叔这么晚了……”
“少爷呢?”老宋急急地问。
“还醉着酒……”
老宋也管不着这么多,匆匆地就往里头走。
白玉致也是奇怪,老宋这个人虽然对自己并不太友好,但也从来不失礼数。今天这是发生了什么样的事情,才能往洞房里头冲?于是也跟着进去。
唐浩成还是醉得迷迷糊糊,老宋狠命地摇他,还是摇不醒。最后只好端着一杯凉水猛地倒在他头上。
唐浩成被凉水一击,跳了起来。老宋是家里的老人,白玉致虽然多少觉得他行为过分,也不好说什么,忙催着下头人去弄醒酒汤,自己到衣橱里头找干净衣服。
唐浩成眯着眼睛看到了老宋,揉揉太阳穴:“宋叔,你怎么来得这么早?我要休三天婚假的。”
老宋急得跟什么似的:“浩成不得了了,起火了!”
“什么起火了?”唐浩成的头还没醒过来。
“到处都起火了!”
唐浩成一惊,酒意一下全都没了。白玉致正拿着衣服,唐浩成哪里还等得及换,头还是晕着的,强打着精神跟着老宋往外走去。
白玉致坐立不安地等了一宿,天大亮了唐浩成才回来,脸上灰白。白玉致端了一杯热茶给他,他目光冷然。那杯茶端在手里,能听到杯子的盖子和杯身相撞的声音。白玉致这才注意到,他的手是在发抖。
“两个酒店,三个纱厂,还有码头上的货,全都烧了……”老半天,唐浩成才说出这么一句话来。
难怪那些老头子都齐齐地抛了股票,原来有这么一天!唐浩成头疼欲裂。
第二天,到了中午老宋又来了,头发也是突然花白的样子。股票从一开盘就往下跌去,荣家名下的产业都烧成一堆灰了!他以为把荣家都弄到了手,结果却是抢到了一堆灰!荣逸泽,他怎么就没看出来他这么狠?宁可一把火烧了,也不假手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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