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雾锁长河 出版完结+番外 (顾长安)


  方岚吵着吃大菜,荣逸泽载着两人在城中转了一圈,到了地方才发现是间法国餐馆。
  翻着菜单,方岚嘟着嘴:“你知道我不爱吃西餐,也不想来某人家的馆子。你是不是跟他通了气合起伙来骗我?”
  “我保证没有,保证你今天遇不到那人。你要请傅小姐吃饭,当然要照顾客人的口味了。傅小姐是在法国长大的。”荣逸泽笑了笑。
  方岚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看了看婉初,小心说:“真的吗?婉初,你可真不像留洋回来的小姐。我看着你,倒觉得你好像王府深宅闺阁里走出来的大家闺秀。”
  “你还真有眼光。傅小姐的父亲可就是前朝德清王爷。”
  方岚的眼睛瞪得更大了:“我以为前朝的皇亲国戚们都去海外或者北地了。”
  婉初淡淡一笑:“前些年回国奔丧,就留在京州了。”
  “我也想去法国留学,可是父亲说什么都不肯!你不知道我多想去le Pantheon看看穹顶上的壁画,膜拜一下我的偶像雨果、伏尔泰,还要去Ave des Champs-Elysees逛逛,对了对了,还有要去卢瓦河看古堡……”
  方岚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时不时地问问婉初海外的风情或者跟荣逸泽斗斗嘴,婉初含着笑静静地听着,或者耐心地解释。
  其间方岚去了洗手间,荣逸泽才长嘘一口气:“终于安静了。人说一个女人是五百只鸭子,我看她一个人就是一千只鸭子了,她这一走,倒像是鸭子全变成烤鸭了,现在咱们正好可以享用美食了。”
  婉初扑哧一笑,眉眼全是殷殷的笑意。
  荣逸泽看得呆了呆,下意识便正色道:“看到你安全回来,我也放下心了。”
  婉初的笑渐渐从温暖凉了下来,神情萧索:“三公子这么帮忙,婉初还没有谢过。”
  “你若能当我是朋友,这个‘谢’字大可以免了。”荣逸泽笑道。
  朋友?她在这世上还有什么朋友呢?
  幼年时,父亲总说,这世上唯有金银是真正的朋友,明明白白,一是一、二是二,不欺你,不骗你。你深陷困苦时它救你,你悲伤时能用它买醉,你孤单时能用它买热闹。
  那时候,她总不信,觉得父亲在商场上浸淫久了,就这样浑身的铜臭。待到母亲被弃,她们母女俩远走天涯,看着母亲日日愁肠,脾气愈加暴躁,可尽管如此,她们生活却是不愁的,她才开始有些明白父亲的道理。
  可她又觉得,母亲有这么多的钱又怎样?她不快活。母亲的这不快活一直捆着她,让她的整个少女时代也跟着不快活。
  她只觉得,母亲遇人不淑,父亲并不是她的良人。她想知道沈仲凌是不是她的良人,于是才借口守孝,细细观察了他两年。她以为她这一生是遇对了人的,涵雅温和,克己守礼。她想,等到他们结成连理以后,便拥着这些钱,好好生活。
  可重逢的喜悦褪去,更多的纠结就涌上心头。怎么跟沈仲凌解释呢?要不要主动解释说明呢?纵然她不在意,当作被恶狗咬了一口,但他又会怎么看她呢?欺骗,她不愿意,可更不愿意背着同情感激过一辈子。
  越想越乱,这顿饭婉初后来吃得三心二意。饭后又熬不过方岚的邀请,只好让荣逸泽送她们回家。
  荣逸泽先把方岚送回了学校,再绕了道送婉初回家。
  荣逸泽看上去今天心情不错,一路上给她说拂城的风貌,怕她回去露出什么端倪。
  婉初侧过头去看他,眉目磊落,鼻梁挺直,双目总噙着玩世不恭的淡笑。对面的车灯打过来,印在他的眸子里,熠熠生辉。怎么看都是一位翩翩浊世佳公子,为什么偏偏跟自己过不去呢?
  荣逸泽注意到她在看自己,快速地回视她一眼。婉初又把目光转到前方。
  “怎么了?我脸上有什么东西?”他笑问。
  “沈伯允许给你了什么,才能劳动三公子殷勤前后?”婉初幽幽地问。
  “难道非得得了什么,才能对一个人好?”荣逸泽很不喜欢这种心虚的感觉。虽然他自诩凡事皆不入心,肆意过活,可心里虽然不承认,他还是感觉到自己并不喜欢傅婉初这样看他。她怎么就不能装装傻,坦然地享受别的男人给的殷勤?她才多大,就这样的清冷厌世?
  婉初却是无声地笑了笑,那笑容里只有通透的凄清:“三公子,我虽然一介女流,没什么见识,却不傻。论身家,我家道零落;论学识,我除了会些法文,连大学都没上过;论相貌,三公子身边自有倾国佳人。哪里值得三公子另眼相待?世上的事情无非交易,有用情换利益的,有用利益换情的。三公子是哪一种呢?”
  “我若说哪种都不是,仅仅为了你,你信吗?”荣逸泽说过那么多的哄女孩子的谎话,这一句没来由地忐忑。
  或许多年后,他才会想起来,这一生中说过的那么多的真真假假的话,没哪句有这么真诚。可没人相信,连此刻的自己也不相信。
  婉初又笑了笑:“偶赋凌云偶倦飞,偶然闲慕遂初衣。偶逢锦瑟佳人问,便说寻春为汝归。这是从前我母亲说父亲的话,现在送给三公子也是再合适不过的。”
  “我在你心里,竟是这样的。”荣逸泽无奈地笑了笑。还有他自己都没觉察的失落。
  “其实,你在我心里更像我的父亲。虽然我从没见过父亲年轻的时候,他生我那年都四十有三了。可我总觉得,他年轻那会儿,也就是三公子这样的……婉初已然是身世伶仃,漂萍乱世,只希望三公子还是收手放过我吧。”
  荣逸泽被她说中,虽然事实如此,可心里却不知道从哪里滋生出一点点的气闷。他以为,这世上的女子都是他说什么她就应该信什么,或者有人献殷勤,她多少心里也是有欢喜的。可她偏偏一副懒散的模样,似乎连周旋都不愿意。
  “婉初,你总该相信,这世界上还是有不计算回报的真情在的。”荣逸泽说出这句话,把他自己都吓了一跳。
  他自己都不相信的东西,凭什么让她相信?可看到她毅然决然地拿着派司登上通州的火车的时候,他真的有些相信。
  他甚至都没觉察到自己有时候是羡慕沈仲凌的,竟然有人会那样爱着一个人。白玉致笑他不懂女人的心,笑他不懂人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可他想,若有那么一天,他爱上什么人,定然不会让她为他赴死,而要掬在手里妥妥地收藏,免她惊、免她伤、免她颠沛流离、免她满腹愁肠。
  婉初沉默了半晌才又是淡然一笑:“但愿。”
  但愿千秋岁里,结取万年欢会,恩爱应天长。
  她记得小时候同沈仲凌去参加人家的喜宴。那时候沈仲凌抓了一把果子,塞到她手里,婉初一边吃,一边指着一个红帖子问他:“那帖子上写的是什么?”
  沈仲凌长她几岁,识的字比她多。看了一眼那些字,红着脸把那首词念了一遍:“紫陌风光好,绣阁绮罗香。相将人月圆夜,早庆贺新郎。先自少年心意,为惜人娇态,久俟愿成双。此夕于飞乐,共学燕归梁。索酒子,迎仙客,醉红妆。诉衷情处,些儿好语意难忘。但愿千秋岁里,结取万年欢会,恩爱应天长。行喜长春宅,兰玉满庭芳。”
  婉初笑得没心没肺的:“写得好像很吉祥似的。我嫁人的时候,你也写这个给我可好?”
  他红着脸点点头。
  她没料到,他是写过给她的,但她永远也收不到了。
  婉初回到沈家的时候从前厅经过,看到沈伯允和沈仲凌坐在一处喝茶。沈仲凌看到她,站起来,走了两步,想起沈伯允还在这里,便停住,微笑着叫了一句:“婉初。”
  沈伯允吹了吹漂在碗口边的茶,喝了一口,笑着说:“回来了?吃得怎么样?三公子怎么没进来坐坐?”
  沈仲凌的脸色变了变,却仍旧带着微笑。
  婉初婉婉道:“三公子还要送表小姐回家,就先走了。”然后淡淡地瞧着沈伯允。原来谎话说起来确实比真话容易得多。
  这一次挡了沈伯允回去,下一次呢?保不定又兵行险招,又怎么逼迫?只这一次,她已然受足了内伤。
  沈伯允面上却是不动声色:“你们说说体己话吧。董复城又送来一摞军务,都等着我批。我先回去了。”说完转着轮椅往外走。
  沈仲凌见到婉初,本想好好跟她说说话,可听见沈伯允的话,便有些为难。
  婉初看他脸色犹疑,心底越发沉凉,便说:“仲凌你去帮大爷处理军务吧,正好我也累了,先回房了。”
  沈仲凌听她解围,释然地笑了笑,没发声,口型说了两个字——“等我”。
  凤竹给婉初放好了洗澡水,退了出去。婉初坐进去,温热的水包裹着她,有些发烫。烫得她的皮肤都泛着红。一低头看见胸前快要消失的浅粉色的痕迹,那日种种瞬间电闪一般在脑海中划过。
  她只觉得那淡淡的粉色却刺目得厉害,抬手去搓,那粉色非但没掉,反而越来越深。皮肤下的血狰狞得仿佛马上要喷薄而出一样。
  婉初赫然止住,唇边一丝苦笑。是啊,有的东西是再也洗不掉了,有些东西是欲盖弥彰。不如就这样散了吧,与其把伤疤揭开给人看,血淋淋丑陋的伤口,除了开始一刹那的同情,后面是什么呢?鄙夷、唾弃、避之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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