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子霖默然,不再问,因为懂了。
可不是么?南城外的是南夏军,南夏军对松陵的百姓也许尚可忍手,但北城外由魏长亭率领着的宁阳关守军就不一样了。
既然陛下一定要以松陵城作为说服群臣南征的理由,那松陵城的百姓,便也是祭品之一。
韩铮从来不是拖拖拉拉的人,既然决定了,地道也已经发好,再加上他们的时间确实不多,所以,他很快便安排了下去。
只是这件事还得保密,所以,经手的人也都是他的心腹,除此之外,虎威军中,也只有五品以上品级的将官才知晓。
直到第二日入夜,韩铮的心腹这才护送着第一批百姓经由地道离开。
而韩铮下令全军休整,准备明日可能遭受的两面夹击。
天还没亮,冯子霖就从睡梦中醒了过来,其实,这样的情况,也睡不深沉就是了。
既然醒了,他也没有打算要继续睡。
只是,到得城楼之上时,恰恰是一天当中,最为黑暗的时候,黎明之前。
世界很安静,好似所有的人与物都在沉睡,刹那间,冯子霖几乎以为这世间只有他一人醒着。而这天地之间,只有他迈动的脚步声,浅浅的呼吸声,再来,便是松陵原上,终年不息的风。
但事实上,这世间,自然不只他一人,甚至就是那城楼上,也早就站着一个人影。
在黑暗中,只隐约能瞧见一个轮廓,身上的披风被风吹得啪啪作响,在风中猎猎飞舞。
“这么早?睡不着么?”虽然看不太清,但冯子霖不过坑了一瞬,却已经认出了人,不是别人,正是韩铮。
“你不也睡不着么?”韩铮淡淡回了一句,语气算不上好。
但冯子霖却并不介意,毕竟,这些日子以来,某人一直是这样说话,真是不习惯都不行,介意?你介意得过来么?不想自己呕死,就只能过耳即忘就是。
须臾间,冯子霖已经走到韩铮身边,与他比肩而立,抬眼望着这黑黢黢的天,还有那与天同色的,广阔的松陵原,这片土地,却是他们即便倾洒热血,付出生命也要极力守护的地方,不免亲切。
冯子霖深吸了一口气,嘴角甚至带了笑,“真好!”
“怎么好?”韩铮不解。
“回烨京的日子不短,可却处处不习惯,才恍然间发现,我与那座华丽锦绣的烨京城,早已格格不入了。那些日子我最想念的,便是松陵原上的风,风里带着的蔓蔓青草和各种野花的香味,本以为此生此世,再也闻不到了,如今还能闻到,日后哪怕死了,也能每日每夜地闻到,这样,还不好?”
对未来,冯子霖没有什么惧怕,能够死在这片土地上,他竟觉得那么坦然到安然。
这回,韩铮没有出言讽刺,他似是听得很认真,然后,沉默着认真地思虑了片刻,再开口时,竟是冯子霖不熟悉的温软,“你们还真是奇怪!”
“我们?”这回不解和惊奇地换成了冯子霖。
“你!三哥,还有阿冉!”韩铮的声音不知是不是因为氤氲了回忆,而透进了些飘忽的笑意,“三哥也就罢了,说是从小到大,就没有离开过松陵原,死了也绝不会离开。而阿冉……阿冉曾不只一次与我说过,松陵原上的日出很美,她每每看时,从不舍得眨眼,那时我想,不过就是一个日出啊!能美到哪儿去?若是有机会,可以带她不同的地方,看不同的日出。涥水河畔、相思湖边,桑莱山上,哪里不能去?可她说,不要,反倒是让我能看看松陵原上的日出,还说,若是我看了,便不会再去想别的地方的日出了。我那时,心中不信,但还是答应了她,有机会,一定陪她看一次松陵原上的日出。”
说到这儿,韩铮停顿了一下,胸口好似极速地起伏着,他连连深呼吸了好几下,这才平复下来,走继续道,“可惜……我总觉得,来日方长嘛,看个日出而已,总有机会的。然后,一日便拖过了一日,却没想到,我们的来日方长,竟是在一夕之间便被无情地掐断了。而如今……哪怕我用尽所有去交换,却都再也换不来这样一个机会。”
话到最后,韩铮语调已经有些不稳,在黑暗中看不清他的表情,但冯子霖却感觉到他的气音是从死咬的牙缝之间挤出来的。
第238章 承诺空
两个男人,在黑暗中,沉默下来。
韩铮因为激动,喘息地有些重。
他们不知道,韩铮不知道,他的身边,其实还立着另一道身影,深深望着他,泪盈于睫。
“阿冉到底想干什么?她难不成还真想跟韩铮看一回日出啊?”蹲在城楼角落里,闻歌捧着腮,看着杵在韩铮身边,像根木头一样不动不移的淳于冉,不由有些担心。
她莫不是忘了她现在只是一个灵体了,日出时,阳光一照,搞不好会魂飞魄散的吧?就是前几日,她不也都是躲在韩铮的披风下的么?今日,莫不是被韩铮的情话给烧昏头了?
“你少操心别人了!我倒是要问你,韩铮不睡,你就不睡,这日子要倒几时?”顾轻涯却是没好气地瞪她一眼,一双眼,已是红彤彤。
“哎哟!你别这么激动嘛!”闻歌连忙道,“这不是因为韩铮不歇着,阿冉便也不歇着么?阿冉早前不是说,她在韩铮没有死时,便被拉扯着离开了他身边。你不也说,定是萧旭他们那伙子人在她身上施了禁灵之术么?我们得看着她啊!到时候,才好顺藤摸瓜去找到那几个人,看看他们到底想要怎么样,不是?”
好冠冕堂皇的理由,偏偏这些话当中的许多,都是……他说的。无从反驳,顾轻涯只有咬咬牙,忍了。
事情是这样的。
那一日,闻歌与顾轻涯突然谈起这个话题时,便连忙驾了个云,赶去了那日韩铮将淳于冉安葬的地方,谁知,却是晚了一步,淳于冉的尸身已是不见了,想必已是被萧旭师兄弟几个捷足先登了。
而他们没了法子,又不知淳于冉究竟是在什么时候被施了禁灵之术的,只得用了这守株待兔的笨法子。
偏偏这些日子,韩铮忙前忙后,心事重重,每日里睡的时辰极少,而淳于冉本就是灵体,她又还没走什么法术,也用不着怎么歇,倒是苦了要一直盯着淳于冉的两人。
闻歌又是个苦劝不听的,大抵是觉得早先没能救下淳于冉,她有些内疚,所以这一回,怎么也要去看看那几个人想要弄什么鬼。
可是这样一来,就是每天都睡眠不足啊!
顾轻涯哪怕再淡定从容,如今也是有些不淡定了。
可是,某人却还要刺激他。
“你说你,往日多么淡定从容的一个人,总是教育我,既来之则安之,怎么今日却这么焦躁了?看来……还得多多修心呐!”闻歌斜睐着他,一脸的嫌弃,片刻后,转过头去,却很是中肯地给了一句建议。
顾轻涯色已经快气到鼻孔冒烟儿了。淡定?从容?遇上她,能淡定,能从容那么久,他已经快成圣人了。还有修心?是啊!与她在一起,这心,还真得好好修修。
顾轻涯哼了一声,别过头去,不理闻歌了。
闻歌倒也不在意,仍然悠哉悠哉看她的好戏。
冯子霖还没有回烨京时,便看出了韩铮与淳于冉之间的可能,只是,他来不及见证,回来时,淳于冉已经不见了,直到这一刻,韩铮像是一只刺猬,却又因着黑暗的掩护,将他的伤口毫无保留地摊在他的面前,细数他心中美好的回忆和满满的遗憾时,冯子霖才知道,这对只有几日夫妻缘的夫妻,其实与这世间大多数恩爱的夫妻一样,面临着生离死别,一样的痛,一样的悔,这并不会因为他们处于战场,见惯了生死,就会有丝毫的改变。也不会,因为韩铮平日里没有表现出来,那痛就会少上一些。
可是,这样的事情,冯子霖却不知该不该劝,又要如何劝。
最终,他只得叹息一声,抬起手,拍了拍他的肩头。
“其实,没什么好遗憾的,对吧?”韩铮突然幽幽道。
冯子霖抬起头来看他,却见他目光望着远处。
天边破开了一条亮缝,一点点扩大,然后,周围聚拢的墨色一点点退了开来,天,就要亮了。
也因此,冯子霖看清楚了韩铮脸上的表情。
他在笑,古怪而恣意,让冯子霖不自觉地皱眉。
“不是吗?”
没有听到他的回应,韩铮扭头望向他,“三哥也好,阿冉也罢,他们不过先行一步罢了。其实也好,至少还算走得安稳,至于我们,马上就是最后一战了,我们能城几日?一日?两日?三日?再多又能多久?我很快……很快就可以去见阿冉了,所以,我也不需要遗憾。反而……我得开始头疼了,见到阿冉,她要是问起我,问起这片她用性命守护的土地,问起如她亲人的虎威军,我该如何作答了。”
这个问题,冯子霖也不知,扭过头,没有办法作答。
两人尽皆沉默,过了一会儿,天边亮成了橘色,然后,一轮红日缓缓从地平线上升了起来。
一瞬间,光芒四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