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庚的确很意外,只转瞬间,他便想了很多个他问这句话的目的——只是试探?还是他已经认出了自己的身份?
不过,他早就习惯了不动声色,脸上并没有将情绪表现出来,在听那句问话时,只是倒茶的手顿了顿,并没有任何失态的地方,看向刘青云的眼神很平静,语调很从容,“是与不是,有何分别?”
茶水斟好,他将茶杯往对面推了推,“刘大人心中已有答案,又何必来问?”
刘青云端着茶杯,抿了一口便放下,看着他的眉眼,道:“前些天,我做了一场梦,想起了一些往事……你长得很像一个人。”
长庚道:“既然是梦,又有几分可信?”
刘青云点头,“的确,若是一般的梦,的确不可信。可我梦到的人不是一般人,所以,梦境也显得不同些。”
长庚笑了笑,喝了口茶,“不知大人梦道的是何人?”
刘青云摇了摇头,没有回答,眼神却是愈发的幽深,“我查过你。应该说,很多人都调查过你。西林斋,金陵府,康定军,镇南军,还有皇帝身边的人……我能查到最远的地方,是四年前的岭南。其他人不会比我查到更多。”
“你到底是什么人?”
他这话刚刚问出口,却突然又摆了摆手,站了起来,“罢了。你不会告诉我,我也不该知道。”
他转身,走出了牢房,走了几步之后又回头看了他一眼,神情带着几分怀念,悠远的目光仿若穿越了时空,看向埋葬在岁月之中的另一个人……
或许,是被他最后那个目光触动了,就在那黑色的官袍快要消失在转角之时,长庚突然叫出了他——
“刘大人。”
刘青云回头看他,眼中已然恢复的平静。
长庚笼在袖中的手指握紧了些,微微的泛白,语调却仍旧平静而淡然,“大人若是思念旧人了,可以来找在下喝杯茶。”
刘青云微微一愣,随即笑了,春风化雨般的,原本冰冷而威严的脸,顿时变得温和而亲切。他点了点头,看他的眼神不再悠远,也没了最初的担忧,温和当中包含着几分欣慰,很像长辈看向晚辈的神情,“还是不一样。”
刘青云走了,风寻木出来了,看了一眼空空的走道,神情有些担忧,问道:“他认出你了?”
长庚道:“大概。”
风寻木坐到矮几旁,微微皱眉,道:“什么叫大概?他到底什么意思?”
“大概,只是来怀念一个朋友的。”长庚淡淡的笑了笑,拍了拍他的胳膊,道:“放心。他即便知道,也不会说出去。而且,他也没有证据。”
风寻木:“他还会再来?”
长庚:“大概。”
风寻木被他一连三个“大概”弄得有些憋气——他如此着急是为了谁啊?简直就是皇帝不急太监急……呃,怎么自个儿骂自个儿了……他抬眼看他,看得很仔细,“他说你跟那个人很像,是不是真的?”
长庚盘腿坐下,端着杯子喝茶,“我也不知道。”
风寻木道:“若真是这样,他能认出你,旁人也该能认出你。这金陵城,可有不少那个人的老朋友。”
长庚倒是不怎么担心,放下茶杯,道:“不至于。刘青云能认出来,凭借的是多年的办案经验,应该还有巧合和运气的成分……”他说着也不知想起了什么,有些无奈的笑了笑,道:“放心,我在金陵城两个多月,该认出来的,早就认出来了。”
风寻木看出他神情有异,问道:“怎么了?想起什么了?”
长庚摇了摇头,转移了话题,道:“晚些时候阿月会过来,你想好怎么跟他说没?”
风寻木斜了他一眼,倒是不再问了,想起自己还未解决的聘礼,心情愈发不好了,端起茶杯,将一杯茶一饮而尽,喃喃道:“最贵的东西……”
长庚给他续了杯水,问道:“你知道碎玉公子说的,阿月最贵的东西是什么吗?”
风寻木转眼看他,有些好奇,“不是月下?”
长庚淡淡笑了,摇头,“阿晚,最贵的,不一定就是奇珍异宝。这世上,能用钱买到的东西都不是最珍贵的,无价之宝才是最值得珍藏的。每个人在乎的东西不一样,心中最贵的东西便也不一样。你该想想,七姑娘最在意是什么东西。”
风寻木摸着下巴,想了想,道:“我之前也是这么想的。可是,那丫头的心思……有些难以捉摸。”他顿了顿,抬眼看他,“这段时间我经常想到她曾说过的一句话。那还是在闲云岛的时候,她跟我说,若是有来生,想要做一棵树。是什么意思?”
第四百四十三章 立场
风寻木并没有等到水镜月,他在黄昏时分离开的时候,水镜月还没有来。他没有继续等下去,一个是因为天色太晚了,更重要的却是因为,他还没想好该怎么跟水镜月说这事。
长庚说,水镜月必定是站在七姑娘那边的。
他倒是不介意挨揍,但挨揍也要挨得值当,至少要说服她帮忙自己。
“等你们把自己的事解决了再说,有需要我帮忙的就说一声。”离开的时候,风寻木这么说道。
至于水镜月,她早上离开的时候说晚点再来看长庚,结果,她提着食盒回来的时候,都已经过了子时了,的确挺晚。
地牢附近的守卫并没有增加,只是看门的两个狱卒都换成了府上的护卫。从今晚开始,要随时防备着来劫狱的人。赵大人并没有指望这两个护卫能对瀚海宫的人产生威胁,只希望到时候这里不要乱得太厉害。
长庚还没有睡,正盘腿坐在石床边,也不知是在闭目养神,还是在练功。不过,在水镜月刚刚踏上入口处的步道之时,他就睁开了眼睛,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在昏黄而微弱的灯光下,原本冰冷的容颜显得温暖而安宁……
水镜月走近的时候,长庚已经起身,站在牢门口看着她,似乎已经等待很久。
“晚饭吃过了吗?”水镜月问道。她早上去悦来客栈的时候,让沈逐心帮忙送午饭,却没有想到晚上回来得这么晚。
“等你。”长庚伸手接过食盒,拉着她坐下,一边问道:“晚饭是什么?”
水镜月笑了笑,帮忙打开食盒,道:“太晚了,买不到吃的,借了客栈的厨房下了两碗鸡蛋面。原本想做煎蛋面的,试了两次……最后还是直接煮了。”
听说是她亲手煮的面,长庚倒是更加感兴趣了些,刚喝了一口汤就笑眯眯的夸了一句。水镜月难得见他吃得高兴,也笑了起来。她忙到现在,别说晚饭,午饭都没吃,这会儿也饿了,吃着面条,感觉自己煮面的手艺貌似提高了些……
“长庚,你见过风寻木没?”吃完面条,长庚把碗筷收拾进食盒的时候,水镜月将胳膊支在矮几上,托着下巴问道。
长庚不知道她是如何知道风寻木已经来了金陵城的,他倒是答应了先别把这事告诉她,原本他以为只要自己不提这事就成,但现在……他看她的眼神有些飘,沉默了会儿,十分拙劣的转移了话题,“你今日做了什么?”
水镜月挑眉,“看来他已经来过了。”
长庚必须承认,素来惯于伪装的他,在她面前不知道该怎么说谎。他伸手握住她的手,笑了笑,道:“他担心你揍他。”
水镜月撇了撇嘴,没好气道:“他倒是还有点自知之明。”
长庚问道:“你去见了碎玉公子?”
水镜月摇头,“遇到笑凤仙了,他昨晚在碎玉公子那里见到了风寻木。”
两人聊了会儿天,水镜月说着白天的经历,说着笑凤仙的长生之道,说着紫霞山的可疑之处……
一连三日,瀚海宫的人都没有出现。
每日来监狱里拜访的客人倒是不少,来得最多的是风寻木和石昱文。
风寻木是来送饭的,每日中午过来,有时早一点,有时晚一点,有时只坐一会儿便离开,有时也会呆到黄昏,倒是一次都没碰到水镜月,也不知是不是故意的。
石昱文每日里往金陵府跑,每次开堂的时候都会来听,听完了之后陪长庚聊会儿天,说说外面发生的事,丞相府的事,昭明宫的事,还有他那个纨绔表哥,都是些有趣的小事。
这两人倒是碰上过一次,风寻木对这位小石大人印象还不错。
刘青云后来也来过一次,不过,真的只是喝了一杯茶便走了,再没提曾经的那位故人。很巧的,这次他来的时候又是风寻木在的时候。
风寻木对这位大理寺卿的行为有些不理解,问道:“他上次离开时,不是说你跟那个人终究不一样?”
这个问题长庚没法回答,他跟那个人是血脉相连的亲人,跟那个人一起生活了十四年,也仰慕了那个人十四年……多半,他还是像他的。可是,他从来都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他承认,在听到这句话的时候,他是有些高兴的。
最让长庚意外的访客是夏成林。长庚对他的到来有些倒是不意外,让他有些意外的是,夏成林只喝了一坛酒,说了一个故事,便离开了。
夏成林说的是他自己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