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没有撒谎,但该说的必没有全说。”
他肯定地说出怀疑,果然曲嬷嬷的面上有了几分尴尬,却转而笑道:“这说媒之事自没有和盘托出的道理,乔家的情况,我们同样也没有十分的了解。只要双方身体康健,品行端正,身家清白,其余的事情都不重要,留得几分细枝末节,婚后慢慢了解不迟。”
辰轩紧抿着唇,墨色的眉蹙起,原本的疏朗之气里便有了三分凌厉。
“退婚。”他只说出两个字,不想再过多言辞。
曲嬷嬷顿觉如雷轰顶,可她毕竟经验老道,浑浊的老眼一转,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呜咽着絮语起来。
“辰轩少爷非要如此,老奴没有面目回覃州见老爷夫人,老奴有负所托,老奴罪该万死。就让老奴一头撞死在这里吧,葬在这青山绿水间,一直陪伴着辰轩少爷,免得您孑然一身,让老爷夫人此生难以安心。”
她说罢,用手帕遮在眼底,一双眼睛望着四周打转,瞧见那木柱太粗,竹墙太硬,只有那蚕丝素色楠木屏风较为稳妥,便起身使劲撞了上去,口中大呼一声:“老奴去也!”
辰轩一惊,赶忙起身,几步靠近,将曲嬷嬷的袖子拽住。
曲嬷嬷势已收住,却不甘心,硬是把脖子一伸,头便贴近那薄如蝉翼的蚕丝面。面上恰好被她的一根簪子扎破,整个屏风无力还击地应声而倒。
看着如美人破相的屏风,辰轩心中苦不堪言,这屏风看着素净,其实做工复杂,还是祖父留下的物件,他向来万分珍重。
曲嬷嬷却未意识到这些,又一头栽倒在地上,轻拽着辰轩的衣角,再度哽咽。
“老奴自作主张,请辰轩少爷责罚。”
看着她凄然的样子,辰轩眼中蕴藏的怒气不再,温声道:“曲嬷嬷,您快起身吧。您是母亲的乳母,又从小看我长大,我怎会责罚于您。”
曲嬷嬷吸了口气,决然道:“辰轩少爷若坚持退婚,老奴断不敢起身。”
辰轩只好也坐到地上,耐心与她道:“嬷嬷,我早就决定此生一个人度过,您又何苦一定要塞一个陌生人到这段只容一个人走的路里来?这对那个姑娘来说,也不公平。如果不是您上门提亲,她也许就可以遇到一个真正爱她的丈夫。嬷嬷也是女子,怎就不能为这可怜的姑娘考虑一下。”
曲嬷嬷垂泪看着辰轩,这次是真的伤心。
辰轩少爷从小就是个心善的人,虽则遭遇了变故,如今还是那样替别人着想。可是她怎么忍心看着他就这么孤苦伶仃地过下去。
她被老爷夫人派遣到这个深山里照顾他,临行前得了嘱咐,若是有合适的姑娘,立马劝辰轩少爷就地成亲,不必先告知家里。都多少年了,宁愿草率些,也不能任由他拖下去。
穷乡僻壤的地方哪里有什么好人家,可既然辰轩少爷愿意待在这里,自然要好好给他物色。老爷夫人说了,只要是身家清白,品行端正的姑娘,不介意门第。
所以,在曲嬷嬷暗中发现辰轩少爷连日下山是为了光顾那个补瓷小摊时,她就起了心思。在曲嬷嬷的印象里,从七年前开始,辰轩少爷就是现在这副不爱笑也不爱说活的样子。这些年家中让他相看的女子,他从没有主动搭理过任何一个,甚至不会多看她们一眼。他很礼貌,却更让人觉得疏远。
可是对待补瓷摊上的那位美貌姑娘,仿佛有些不同。
辰轩少爷自己就会补瓷,为什么还接二连三去找那个颤巍巍的老头补瓷?那个姑娘被火红的锔钉烫伤了手,少爷立马就解开自己的水壶给她冲手,还让她快些去医馆上药。那是曲嬷嬷第一次见到辰轩少爷如此关心一个女子。
这些发现足够让曲嬷嬷惊喜,还有什么可犹豫的,她立马着手调查了这位姑娘。
姑娘姓乔,闺名没有打听到,只晓得水竹村的人都唤她阿薇,还没有许人家。父母早年遭逢意外亡故,如今和爷爷,弟弟相依为命。父亲当年是个秀才,在当地甚有名望,如果没有遇到意外,或许这姑娘现在是官家小姐也说不准。
如今虽是寒门,好在能够得上老爷夫人定下的标准。难得还是个娇滴滴的美人胚子,家世虽不足道,论相貌还是配得过辰轩少爷。
曲嬷嬷又亲自上了一次小瓷山,追到那位阿薇姑娘当面察看,见她温柔心善,还对自己提到的人有几分兴趣,曲嬷嬷喜不自胜。
可当曲嬷嬷把说亲的事情向辰轩少爷提出,他却冷然反对。
辰轩少爷说,自己去那个摊子纯粹就是为了补瓷,对那位姑娘的关心也只是普通善意,一切只是曲嬷嬷一厢情愿的臆想。并且对她跟踪自己,打听他人的行为感到不满,委婉地提出了让她回覃州去。
曲嬷嬷却哪里甘心,她就算要回去,那也得是能给老爷夫人交差的时候。所以,她一定要在辰轩少爷彻底忍不住要赶她走前,办好这门亲事。
她私下行事,惹了辰轩少爷不满,但又知道他素来心软,只得倚老卖老一次。
这会儿,曲嬷嬷抹了把眼泪,看着辰轩认真道:“老奴曾为女子,自然知道女子所想,那姑娘过门,辰轩少爷断然不会亏待了她,老奴还替她担心什么?辰轩少爷不妨先相处一番,那姑娘看起来倒是个讨人喜欢的性子。”
辰轩扶着曲嬷嬷起身,又道:“您明知道我不会和她如何相处,来了也只能休去,何不现在退婚,也免得往后伤了人家名声。”
曲嬷嬷急道:“那怎么成?现在退婚就足以伤了人家名声,这种小地方,她要再嫁,是不可能了。”
辰轩深吸口气,双目黯然,竟觉得事情走到这步实在有些两难,娶与不娶都会害了人家。偏偏眼前的嬷嬷又是用关爱的名义做下这些事,人已是老迈之躯,又如何责罚于她?心想父亲母亲大抵是吃准了自己的性子,才会让曲嬷嬷这位老将出马。
可惜那位姑娘,终究是被自己害了。
曲嬷嬷细查辰轩的神色,在那张俊朗,表情却并不丰富的脸上看出了一丝怜悯之色,她旋即安心,知道成亲的事情已是成了。至于往后的事情,辰轩少爷还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只要那位美貌姑娘不是太过木讷,等生米煮成熟饭,还有什么后顾之忧。辰轩少爷,最不可能是那始乱终弃的性子。
如此想着,她禁不住要露出笑来,忙又拿出帕子,在眼底使劲抹着。
第6章
再说乔家这边,得了聘礼这日,乔老头立即下山交了束脩,趁着天色尚早,又上了大瓷山,打算暗中见见男方,再回到家的时候,已是傍晚,阿薇和小谨还在饭桌前等着他。
菜都凉了,阿薇又热了一遍。
这次,小谨迫不及待先开了口,“爷爷,怎么样?”
“放心,你的束脩已经交过了,至多十日你便去镇上读书。”乔老头慢慢嚼着一片腊肉,面带喜色。
小谨努起了嘴,“爷爷,我是说那个鳏夫,您去看过了吗?他是不是缺胳膊断腿的,或者长得特别丑,用聘礼骗了姐姐过去?”
阿薇也默默停下筷子,等着爷爷的话。
乔老头嘿嘿笑了几声,拍了拍小谨的脑袋,“要真是你说的这样,爷爷还能笑得出来吗?”
此刻,乔老头将在大瓷山上看到的情景回味了一遍,忍不住扬起了嘴角。
就在他找到山中竹屋,打算暗中相看的时候,竹屋的门开了——里面走出一个身材修长的男子,隐约有些熟悉感。
乔老头眯着眼仔细瞧,发觉此人好巧不巧正是之前常来补瓷器的那位“公子”!他就是自己未来孙女婿?乔老头惊讶之余,赶紧躲到了一棵大树后。
男子手上拿着一把天青釉茶壶,他将壶里的残茶倒了,蹲在溪边清洗,待沥干壶身的水,才起身进屋,再出来时却是将门带上,下山而去。
青山绿水间,他衣袂飘飘,有翩然出尘之感。
乔老头望了会儿他的背影后才试探着靠近竹屋,门虽没锁,屋里也无人,但到底不好私闯进去。好在窗户够大,又只布了竹帘,乔老头掀开竹帘一看,里面陈设不多,但布置得甚为雅致,其间还有股好闻的淡淡清香。
乔老头怔了怔,这与普通农户的房间全然是云泥之别。
他低头,看到临窗处放着刚才男子清洗过的茶壶,这会儿细看,乔老头不禁瞪大了眼睛——茶壶釉面厚实,颜色明亮而不刺目,器表呈蝉翼纹细小开片。
他小心翼翼地翻过壶底再看,上面有三个芝麻大小的支钉痕迹,再将器物移到光照处,釉面点光时隐时现,如星辰闪烁一般。
乔老头觉得自己的手有点抖,屏着气将茶壶放回了原位。
乔家世代为匠,与瓷器打交道,到了乔老头这一代虽沦为街挑子,但到底从前的眼色还在。
如果他的判断没有错,这是一件不可多得的汝窑仿品。汝窑乃五大名窑之首,以玛瑙为釉烧成,传世器物不足百件,每件都可谓价值连城。仿品能做到如此以假乱真的程度,想必亦是价值不菲,这人却随意用来泡茶,还放在这个显眼处,一点都不怕人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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