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弗抬手抚了抚被玉无玦插入发间的一根发钗,是上好的羊脂白玉打磨出来的,只在末尾雕成了一朵简单柔和含苞未放的玉兰花,可却让她只看一眼便心中生喜,玉无玦看她的动作,知晓定是她喜欢的,唇角上扬了几分,低声道,“这几日,日日念你,便只能以此聊慰相思,如今,也算是物归原主了。”
“你在东楚,不是还有许多事情要安排,哪有时间日日……”日日念我?阮弗轻声道。
玉无玦笑了笑,“我在东楚千般安排,却只有一个目的,也只有一件合该是称为正事的事情,你知道是什么么?”
阮弗失声道,“我不知道。”
话是如此说,可她回答得太快,几乎是不假思索,好似怕玉无玦会开口说出什么惊世骇俗的话一般,更加让人断定了其实她是知道的。
今夜,玉无玦唇角的笑意便没有落下过,“我知道你知便好。”
他的视线放在阮弗头上的簪子,轻声道,“阮儿,如今玉兰仍旧含苞待放,我却已经在等待盛放的日子了,不知还有几多煎熬。”
阮弗听他低柔的话,只觉得心口一颤,平日里伶俐的口齿这时候却只能胡乱道,“什么放不放的,哪来的玉兰花。”
听她有些不自然的语气,玉无玦道,“你知道我在说什么的。”
见阮弗还想要反驳什么,玉无玦却不给她机会,直接拿过一旁的一件披风披在阮弗的身上,低头为她系上披风的带子道,“白日虽是无风,不过夜间却有些湿冷,东楚城内河流众多,湿气难免重了一些,你以前的衣物是不能再穿了,云锦缎织就的衣物暖厚一些,湿寒当不会再侵入体内,可还觉得冷么?”
阮弗微微摇了摇头,心中却是升起一片暖融融之意,东方麟准备的衣物自然是无法相比的,那些衣物尽是绫罗,美则美矣,穿戴在身并不保暖,可她其实早已习惯了,甚至往常出门在外,不少时候对于这些都是勉勉强强,加之不论是盼夏还是青衣,都是习武之人,对于温度的感知与她不一样,有时候亦是不会注意到这些问题,可玉无玦做得却是自然而然,若说心中没有任何感动,是不可能的。
如果有一个人,比你了解自己,比你更好地照顾到你周身的一切,若非此人心思叵测,心计极高,便是情出于心,自然天成。
阮弗知道,纵然玉无玦心计高于常人,可这一切……她更愿意相信,是出于他内心的呵护,一举一动之间,从未勉强,发自真心
“如此便好。”玉无玦牵过她的手,往外而去。
东楚皇城似乎一点也没有受到今日发生的事情的影响,虽然东方麟的府中传出消息,说是小王妃被人劫持了正在大力戒查,但其实东楚大街之上并没有见到成队成队的护卫在查人,甚至阮弗与玉无玦出门连蒙面都不必。
虽是冬日,可夜间的东楚皇都,依旧带着比白日冷淡了几分的热闹,这是东楚的传统,每月逢三、逢五、逢七,皇城宵禁的时间就会推迟到子时,而这一带几代流传下来的生活习性,让这一座皇城中的人,哪怕快要兵临城下了,哪怕前边的城镇正在大战,也消减不了他们夜间常常娱乐的风气,整个东楚皇城中,似乎都在透露一股慵懒、闲适、与天地隔绝,自得其乐的莫名繁华,可这繁华,在清醒的人看来,却是难以让人觉得安心。
阮弗和玉无玦坐在东楚皇城有名的河边上的一座酒楼的包厢之内,足有三层的酒楼,几乎可以俯瞰整个河流的美景,两人才刚刚坐下,眼尖的店小二一看两人的衣物便知必定不会是凡人,赶忙热情招呼,见阮弗以轻纱遮面,只看向玉无玦,“不知公子与夫人是喝茶还是用膳?”
一声夫人,阮弗瞥了一眼店小二,玉无玦却是愉悦了几分,吩咐了小儿带了几样菜上来,不再让人在打扰,二人便在这异国他乡的酒楼度过了难得惬意的一餐饭的时间。
天色刚刚暗下来,河上画舫的灯却是一盏接着一盏地亮了起来,不多时便将整个河流照得一片清漪涟涟,弹琴唱曲的声音也渐渐从河上传入了酒楼的窗边:
“玉京曾忆昔繁华。万里帝王家。
琼林玉殿,朝喧弦管,暮列笙琶。
花城人去今萧索,春梦遶胡沙。
家山何处,忍听羌笛,吹彻梅花。①
……
无言哽噎,看灯记得年时节。
行行指月行行说。愿月常圆,休要暂时缺。
今年华市灯罗列,好灯争奈人心别。
人前不敢分明说。不忍抬头,羞见旧时月。②
……”
幽怨的声音,如泣如诉,声声传入坐在酒楼高处窗边的阮弗与玉无玦的口中,原本还在安静用膳的阮弗听到从河上传来的唱曲,却是无声放下了碗筷,“只怕这是东楚最后的繁华了,人人皆道商女不知亡国恨,可其实这东楚皇都中,最先感受到一切变化的,只怕还是这些深处最底层的歌女罢了。”
“东楚风气若此,由来已久,加之东楚皇庭、贵族自诩东楚河流遍布,条条皆成屏障,防守天然而有利,百年来东楚一直相安无事,此番,自然也不会太过担心。”玉无玦道。
阮弗突然抬头看他,“辰国大军到了何处?”
“还在沔水边城,若是计划无错,明日当会继续往前推进。”玉无玦道。
阮弗点了点头,“辰国不善水战斗,可进入了东楚,两军交战,可谓说是水战之争,此番王爷是打算如何行军的?”
玉无玦道,“兵分三路,三路并进,东路吕光临、娄开宇两位将军南下策应,中路军以大皇兄大皇嫂为首以沔水军加之沔水附近别州十万兵马已跨过沔水沿江南下,西路楚王率部从沿江而下,制连州、袁州,牵制西江口东楚大军,保主力军南下。”
“中路军过沔水边城之后,遇到的第一个障碍便是铜安渡口,东楚人以铜安渡口为险,必定会严加防守,王爷又打算如何?”
“铜安渡口再险,可如今却是冬日,并非夏日汛期,渡口之险便可减少五六分,天命不在,剩下的自是人为,大军从沔水边城突袭而下,占据铜安渡口以奇兵急速为佳,铜安渡口自是不再话下。”玉无玦道。
“铜安渡口一破,不论东楚内部现下如何混乱,东楚必定会增兵布防,以时机而算,东楚必会前倚汉河,后以江城为倚靠与大军对峙,列阵防守。”
玉无玦似乎并不担心,“届时将会如何,还看天时地利是否真将时机给予东楚,阮儿,在南方作战,乃是水战之争此话并无错,只是,如今却是冬日,风向自北而南,东楚若是只知据江河为险却不知加以利用,只怕终会成也江河,败也江河了。”
阮弗心中一动,笑道,“倒是我多虑了,王爷心中,俨然已是成竹在胸。”
玉无玦笑了笑,“吃吧,再不吃,菜便凉了。”
阮弗却没有再动筷了,从窗外传进来的歌声,又换了一个曲儿,也换了一个调儿,竟多了几分沧桑的感觉:
“想那日兵临城下,六军不发,
江山如画,盛世繁华,
碧血染尽出桃花,
旧梦里一片旧繁华……
……
谁又知,
残梦三千年吹落,唯有清风怜遇。
昆仑顶,红颜谁谱?
爱恨江山都尽付,罢清萧、忆旧时如许,烟雨半,得新句。
笑江湖,旧朝新绿,半蓑风雨
云海风云沧波意,铁马金戈几度?
乱红起,豪情不与。
万里长风倾心舞,道兴亡、醉墨成书古,谁为我,叹金缕。③
……”
歌女婉转哀绵的声音,如泣如诉,在这冬夜里,乱世之中吟唱的故事早已沉落在几朝风雨里的老河水中。
阮弗一时听得呆了,不知是想到了什么久远的故事,一时之间怔怔的,好像那个临窗听曲的人不是她自己,而是另一个岁月里陌生的女子一般。
“这曲儿,唱的是前朝魏太祖与昭仁皇后的故事。”玉无玦的声音自阮弗的旁边传过来。“千百年来,东楚皇都便是十三朝古都,前朝魏太祖的龙兴之地,亦是此地。”
婉转哀绵的曲调还在断断续续,歌曲中所唱述的那一段故事,也早已湮没在历史的风尘之中。
新月生了又落,盈了又缺,东楚皇都老河流时时刻刻都在流逝,没有什么是万古长青的。
阮弗的声音,多了一些悠远与沧桑,“想当年,昭仁皇后与魏太祖征战四方,马蹄踏遍中原,才有后来的大魏太平之业,至此,中原版图渐渐扩大。战乱之时,昭仁皇后为魏太祖定军心、安后方、守城池,战前方,以女子之躯让魏太祖全无后顾之忧,既有将帅之才,亦有丞相之能,直至天下大定之后,在立后一事上,大魏朝臣却万般阻止魏太祖立昭仁皇后为后,哪怕魏太祖一意孤行,甚至为此斩杀功臣,可世家绝笔,却让后世给这位雄心赫赫的皇帝冠上了沉迷女色性情桀骜的昏庸之名,而历来史家众说纷纭,褒者谓昭仁皇后乃千古贤后,贬者谓之一代妖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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