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子里的女人,一半脸颊的肌肤虽然完好如初,但另外一半却被大火所侵蚀烧伤,留下了大片触目惊心的血红伤疤。
在程金枝眼中,此刻的自己俨然就是一个面目狰狞的怪物。
她甚至想就这样伸出手,将脸上这片伤口给硬生生地撕扯下来。
程金枝接受不了自己如今这副可怕丑陋的半面妆,无论如何都接受不了!
即使她并非是个对容貌过于看重之人,即使已经做好心理准备去接受一个会让她惊声尖叫,心头震颤的自己。
可如今,当眼前这张陌生而又恐怖的脸就这样硬生生地出现在面前,刺激着她眼中的每一道目光,身体上的每一根神经,就这样被她尽收眼底时。
这突如其来的一切实在超乎了她之前想象的所有预料,也击垮了她心中的所有防线。
特别是一想到自己此刻这副容颜竟然曾毫无遮掩地暴露在高珩面前,她更是猛然止住呼吸。
整个人像是被抽去了灵魂一般,只剩下一个如同行尸走肉般的空壳。
而就在这时,元熹公主刚才那句,永远都不能再生育的女人,也突然如同一把闪着寒光的尖刀,在她的心间无情划过,留下了一道血淋淋的,深不见底缺口......
“不,你骗我,你骗我——!”
在默然良久之后,只见程金枝突然像是疯了一般大喊出声,将元熹公主递过来的镜子狠狠地砸向了地面。
一面向后拼命地挪动着身子,一面双手颤抖着捂住了自己的脸。
与此同时,那股之前被她强压下心头的辛辣之味也随之以极速之势翻涌上喉间,让她登时便吐出了一口鲜血。
看着程金枝如此激烈的反应,元熹公主也被吓了一跳,站在原地有些不知所措。
程金枝虽然失去了她的第一个孩子,但是并没有不能生育。
而她的脸虽然伤势严重,却也不是不能治愈。
她只是看到程金枝痛苦的样子,所以才拿出早已备好的镜子,说了那样的谎话。
可如今见她狼狈受伤至此,心中却也隐隐生出了几分细微的不忍之感。
是出于这几分不忍心也好,是担心会被府中其他人察觉到自己的所作所为,从而被高珩怨责憎恨也罢。
踌躇片刻之后,她心里一软,终究还是走到程金枝身边,想要瘫倒在地上的她扶起来。
却不曾想到,她的手才刚刚接触到程金枝软弱无力的胳膊,却突然被她用力地反手给牢牢抓住。
再度回过神来抬眼之时,却发现程金枝正双眼殷红,目不转睛地瞪着自己。
“为什么,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她的声音沙哑而发颤,明明睁着眼睛,眼神却空洞而苍白,让人看不一丝能够证明她气息尚存的光芒。
满满都是毫无生气的,如同绝望一般的死寂。
“你要怪,应该怪太子,是他放的火,是他想置你于死地。而我…而我只是把太医的话转达给你,我什么都不知道。”
可能是因为那种恶念丛生,想要害人的心虚感在心底不断地作祟。
元熹公主刻意避开程金枝那看似空洞,却又无比凌厉的目光,语气急促地说了一句。
扭头见外头天色已晚,深知自己若是再不走,等到踏雪寻梅一回来,这二人护主心切,她必然难辞其咎。
况且让她更为担心的是,如果高珩在这个时候出现,自己之前所做的所有的努力都将功亏一篑。
如此一来,不仅再无办法去赢得所爱之人的真心,更有可能被他记恨一辈子。
在元熹公主看来,比起手起刀落的干脆,这样生不如死,裂肺撕心的折磨,无异让程金枝更加痛苦难当。
加之她本不是个心肠歹毒之人,只因为太过眷恋高珩,因爱生恨,才会对程金枝心生恶念。
如今见程金枝已经沦落到这般惨然之地,也不想再继续折磨于她,于是便想试图挣脱她的手,站起身来尽快离开此处。
岂料程金枝却仍旧紧抓着她的手不肯松开,无神的眼眶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慢慢聚拢。
“你放手,不是我把你害成这样的!”
元熹公主急切地晃动着手臂,视线所触之下,下一秒,就已经被她眼眸中那汹涌而来的恨意所震慑。
“我现在这个样子,你们的心里难道不痛快,不高兴吗?”
程金枝目光沉沉地注视着面前的女子,因为精神的巨大打击,已经产生了些许的幻觉。
恍惚之间,此刻在她的眼前的,不仅仅只是元熹公主,而是很多张变换叠加,曾经同样让她恐惧和憎恨的脸庞。
是她儿时那段灰暗记忆中,那些逼死她母亲,也让她受尽苦楚伶仃,和残忍冷漠的程家人。
“我没有!”
元熹公主被程金枝盯得浑身发毛,心虚害怕之余,更是心急如焚地想要逃离。
心里一急,也顾不上程金枝此刻如此虚弱的身体,很是用力地甩开她的手,无所顾忌地将她重重地往后推去。
而这一推,也让程金枝手上一松,后脑勺直直地撞上了背后坚硬的桌角。
在突然一瞬间的静默之后,紧接着,空气就仿佛凝固了一般......
元熹公主惊恐地望着面前双目紧闭,全无意识的程金枝,在极度不安地咽下一口唾沫之后。
随即抬起颤抖的手,将手指伸到了她的鼻尖之下。
第四百零四章 夙怨怜人
日暮将临,天色渐暗。
御书房外,赵信之留下几句意味深长的话语之后,便迈开步子,只身一人延着通向宫门的甬道徐徐走去。
高珩眯起双眸,站在白玉石阶上望着他逐渐消失在视野中,略显苍老的背影,深邃的眼眸中迷雾四起,抿紧了唇部的线条。
虽然此刻他尚未确定赵信之是和太子一样,一心想倾覆燕王府的敌人。
但高珩很清楚,这个人,绝不会是自己的朋友。
“就差一步,结果我们还是输了。”
在片刻的静默之后,随着一阵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地传来,身后响起了顾寒清满是不甘与怨恨的声音。
高珩眉睫轻动,侧过身去看了他一眼,眼波流转间,也瞥见岑风正站在另一边的石阶上。
一看便知,是在刻意与自己保持距离。
在看见高珩之后,只见他稍稍站定脚步,收起眼中的肃然之色朝其微微颔首,眉宇间凝结着一股没能达成所愿的遗憾。
毕竟周帝是个生性多疑之人,他身为只为帝王恪守尽忠,从来不私结朋党,招惹是非的屠灵司长官,此次出面替高珩说话已经有违他平日里一贯特立独行的作风。
更何况在这皇宫之内,处处都有无数双眼睛躲在暗处留意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面对当下东宫封禁,太子被重罚的敏感时期,他更要在人前对身为皇子的高珩近而远之。
于是,高珩收起眼中的迷雾,容色平和地朝着岑风舒展眉宇,眼角流下了一丝感激致谢的神采。
如果说赵信之的出现对自己和燕王府而言是一场始料未及的灾难。
那岑风昨夜的出手相助和此番如此鲜明的立场,也算是对今日所有遗憾的一种弥补了。
“现在的输赢都只是暂时的,不到最后一刻,谁也不知道结果会如何。”
高珩从岑风身上移开视线,将一只手负在身后,眼底深处掠过了一道无比尖锐的厉芒。
“不过我没有想到,这场官银旧案的风波最初因你而起,最后,却也因你而终。”
“罪魁祸首没有受到该受的惩罚,此事即便终于得以了解,在我看来也没有任何意义。”
顾寒清走到与高珩齐肩的位置,微闭双眸,抬起头来深吸了一口气,手上攥紧了拳头。
“你为金枝做的已经足够了,她不想看到你为他以身犯险,我也不想。”
高珩侧过身来注视着一脸失望的顾寒清,语气骤然加重了几分,脸上严峻之色顿显。
“今日你能用这箱官银和这个故事欺瞒得了父皇,却骗不了我。如果你手中真的握有如此至关重要的证据,昨夜不可能只字未提,更不会拖到今日才入宫面圣。就算岑风肯协助于你,但你想过没有,风无极确有其人不假,可万一他真的失手被人擒获,一旦问及起此事,他必然一无所知。那你犯的就是污蔑当朝太子欺君大罪,是要杀头的!”
高珩当然知道,顾寒清今日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想替程金枝报仇。
可是即便如此,看在多年挚友,曾经出生入死的情分上,他一点也不想看到顾寒清和顾家有任何的闪失。
况且他隐隐能感觉到,面前这位顾家少主看似与自己已经不复当年那般深厚的情义。
但在内心深处,有些随着天地岁月而深入骨髓的东西,其实一直都未曾改变。
只不过,不再像从前那样轻易显露罢了。
“如果能够让太子永无翻身之日,欺君之罪又如何?金枝她儿时就已经饱尝苦楚伶俜,她到底做错了什么,要遭受到这样的痛苦与折磨?孩子没了,容貌也毁了,你让我如何咽得下这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