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嬷嬷揽了姑娘们祈福的功劳,把那求得的延年益寿符,呈了上去,引得戚氏开怀大乐,赞她会教人,会做事,还赏了好物,让她在管事妈妈中出尽了风头。六位养女只得了戚氏一句倒是些孝敬的好孩子,外加允许她们夜宴时出来跟丫头婆婆们一起喝杯酒,沾沾喜气。
葛惠芳心里难受极了,没想到她堂堂官家小姐竟沦落到与窑姐丫环们为伍,真是奇耻大辱!她出身其实是六位养女中最好的,父亲曾经做到县令的师爷,那时家中富裕并不亚于于大户家,而她也不是于三公子可以配得上的。
没想到,老楚王殡天后,继位的新楚王可是个了不得的人物,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收拾掉所有政敌,雷厉风行地整顿关隆地区,抓掉成堆的贪官污吏,这其中就包括她爹以及她爹的上司,她家被抄,坏了名声,成了人人驱逐的过街老鼠。
她娘只好带着她来投奔平邑的亲戚戚氏,刚来的时候,戚氏待她是真好,甚至比起于家的儿子们都要好上一分,她的心就这样被养大了,便开始跟于明辉私相授受,妄想做成于三奶奶。可她家早就是破落户儿,与蒸蒸日上的于家已是差距甚远,怎可能做得了正头奶奶,戚氏怎么不会答应。她那时还稚嫩,做事留下把柄,让戚氏抓了正着,结果可想而知。她娘不明不白就病了,钱袋子就像无底洞一般撒漏,很快就捉襟见肘,戚氏冷眼旁观,最后她娘没留住,还累得她欠了一身债,只得卖身进于府做养女。
葛惠芳心里头恨戚氏恨得牙痒痒,可也无可奈何,那时,她心里才懂,没有金钱、地位和权势,她什么都不是,连不过是乡绅的于家也可以把她踩在脚底下。小小年纪就失去双亲,就经历人生潮起潮落,就遭遇高开低走,她心意难平,渐渐产生了对高位的渴望,野心也像春草般肆虐增长,侵食到骨髓深处。
她学会了忍耐,学会了带着面具做人,等待机会的到来。
这不,有傻子愿意提头去恶心戚氏那个恶妇,她葛惠芳怎能不推波助澜,帮上一把,顺带再害上一名未来的敌手。
这段日子,因这事的谋划,与钱雪儿私密起来,套起话来,毫不费力。原来钱雪儿曾被于明辉无意间救过一命,自此芳心暗许,傻到自卖进于府来接近他。为了成为于三公子的女人,她就算成为魔鬼也在所不惜,更别提只是陷害一个人,人选都决定了,就是同屋里那个天真灿烂的农家姑娘严俏玲。
葛惠芳当然更希望能害到东屋里的那三人,但她们聪明又狡猾,还彼此投了趣,抱成一团,更加不好对付。
所以只能对不起严姑娘了,她要怪就怪钱雪儿吧……
葛惠芳以为这事神不知鬼不觉,却不想一切都在豆香儿眼中,而事情的进展也在豆香的预料之中。
豆香儿猜到钱雪儿和葛惠芳会拿最没有心眼的严俏玲开涮,偏偏她真是全无心机,也最淳朴热心,住在西屋,却更喜欢到东屋来唠嗑,娇俏的小模样,实在惹人喜爱。豆香不忍心眼见严姑娘就这样被人陷害,她得想法子保住她,至少也得看顾好她,不让那两人有可趁之机。
于是从仁心庵回来后,她便拉着严俏玲一起跟绣工精妙的夏月仙学手艺,悄悄在她的香包内混入绿菱粉,这个药平常用起来就是普通香粉,除了香体,没什么大用处,可却能解仁心庵的另一味焚香春潮的情毒,春潮是仁心庵里价格最便宜的□□,在它功效之上的药物,不是钱雪儿等辈可以买得起的,所以豆香断定钱雪儿买到的药品就是春潮,此药药性浅,起效慢,有自制之人,影响不大,但酒醉之人,就不大好说了,不过也因此易解,闻绿菱即可。
果不其然,九月十五这天晚宴时,她们都应着戚氏的吩咐,来到丫环婆子们聚集居住的南院,一起喝酒吃寿席,等众人都吃的熏熏然,钱雪儿就开始做事了,她还就只会一个招数,装病,摸着胸口说难受的紧,别人都不要,直求严俏玲把她送回房去休憩。
善良的严姑娘当然没做二想,只认为钱雪儿是旧疾再发,同情又热切地扶起她,准备回清幽阁的厢房去了。豆香儿也起身帮忙,想跟着一起去,却被葛惠芳抓住,周围的老婆子俏丫环们正在兴头上,哪肯多放一人,并着起哄,让她们二人拼酒,豆香开不及推脱,轰乱的人群就把严俏玲和钱雪儿推的老远,却没想,这一去,经年未再见面,竟是永诀。
第18章 失算
豆香儿被一位婆子拉扯着灌进浑浊的甘黄酒,她没料到自己现在的这副身子如此不胜酒力,只饮了不到半碗,整个人就瘫软成水一样,脑子也开始混沌,身旁不怀好意的葛惠芳还拼命劝酒,她没躲过去,又被灌了些黄汤进去,这下连四肢都涨热起来,浑身不畅。
好在夏月仙及时接过酒壶,替豆香挡酒,她的酒量可没话说,至今还没醉过,喝些黄酒就跟喝开水一般容易。张引娟则从后面扶住歪歪扭扭的豆香,她酒量也不差,因是秀才的女儿,面上端着架子,没人敢对她造次。
夏月仙突然举起酒杯邀葛惠芳共饮,于是新一轮的灌酒又指向葛姑娘,葛惠芳被攻地措手不及,一边在心里骂娘,一边抵挡着来自四面八方的酒杯。
豆香儿这才得了喘息的机会,依靠在张引娟的怀里,闭目养神,心道大宅门里下人们的日子定是十分不易的,瞧瞧这股子及时行乐的劲儿,平时得积压着多少不如意的心事,一旦开了笼子,全都如洪水猛兽般冲出来。
像是应她似的,一位专管酒酿的婆子喝醉了,竟失声痛哭起来:“这管酒的一年到头,也没几次喝畅快的机会,管家像盯贼似的防我,没几天就要察一察,一旦少了、损了、伤了,就要老婆子拿月钱来陪。我平常抓得严,这些天府里忙着进福酒,没来得及看顾,就被不知哪的小贼偷了壶头等好的松花酿,那可是十两银子的好物,老婆子赔不起啊,哪个没人性的造这种孽,坑害我老实人,我老婆子咒他一辈子没儿子!”
正在咽酒水的葛惠芳闻言猛得一顿,酒漫入气道,使她呛咳起来。
房舍内更加闹哄哄,有的丫环婆子劝说起这位婆子,有的跟着一起说起自己的苦,说着说着也不自觉泪流满面,有的赶着给葛姑娘顺气,有的事不关己,抓紧机会喝酒吃肉,难得享受,有的却保持着清明,冷眼观察着这于府最底层下人们的酒后百态。
豆香儿却顾不得这么多了,她急忙起身,身子却还是无力,根本无法立起来,张引娟赶紧搂过她,语气责备又关怀:“好了,小祖宗,别逞能了,安生待在我怀里,就你这酒量,还想送上去给人灌吗?”
豆香儿挣扎着,脑门涨得难受,松花酿,松花酿,怎么偏偏是松花子呢,现在不是秋天吗,松花子春天才开花的呀,于府怎能备着这酒呢!
俏玲,对不住,我失算了,害了你啊!
春潮这药的主剂是栗花,药性不强,绿菱即可解,但若是再遇上松花子,绿菱就会从克物变成辅物,成倍加强春潮的功效。
所以当于明辉在房内闻着春潮的香味,喝着严俏玲送去的松花酒,那可就糟了,压根不用钱雪儿出场了,严姑娘一人就能把传话、下药、煮饭等事包揽了,酿成天大的悲剧。戚氏一怒就真没活路走了,就算能活下来,多半也会被卖到污浊之地。
思及此,豆香头疼欲裂,手不停地捶打着脑门,身子也开始扭动起来。
张引娟治住她的双手,问道:“香儿,难受了?要我送你回屋睡觉吗?”
回屋,清幽阁的厢房,东屋,西屋,柜子,剩下的药物,对,钱雪儿一定会把剩下的春潮放入严俏玲的包裹内,做全栽赃嫁祸之事。
她得做些什么,来阻止这些事情,得做些什么。可是她渐渐失去清醒,这感觉糟透了。在昏睡前,她在张引娟的耳前低语道:“把俏玲的药拿走,祸水东流……”
然后豆香便失去记忆,等她醒来时,已是翌日上午,她发现自己躺在南屋内,并不是东屋,而且整个清幽阁都变了,人全不见,空荡荡,静悄悄的,怪吓人,尽管外面日头正盛,尽管此时天气尚暖,她却莫名地感到一股寒凉之意。
豆香此刻切切实实地明白,就算自己重活一次,她还是无法改变一些事情,想做之事畏手畏脚,想帮助人无法伸手。生活依旧残酷,她还是只能卑颜屈膝,苟延残喘,在夹缝中寻着空隙爬出来。
她,或者说是东屋西屋住着的六人,都是夹缝中生长的野草,心中都渴望着能见到阳光,触及水源,也期待有一日能枝繁叶茂,绿意盎然。
但稍微行错一步,就随时会被掐死在此地,对她们这些没有身份,没有背景,没有地位,没有金钱的女人们来说,生活实在太难了,就算是她们美貌又聪慧,也没有多大转变,仍旧是半死不活地等着别人的操控,听从命运的安排。
生活艰辛,却也只能迎头而上,毕竟人活一次不容易,重生为人更是万幸。
此刻的担心和忧愁全无用处,该来的总会如期而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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