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宝进来的时候,便见紫依单膝跪地,在替恒言理着四指宽的腰上黄上系着的一对压裙的双鱼玉佩,撅嘴笑道:“我家阿姐真美,我都舍不得让阿姐出门。”
杜恒言见她进来,嘴里调笑道:“那阿宝跟着阿姐一起出去吧!今个你做小女使好不好?不要乱跑乱动,可以吗?”
阿宝忙抿嘴笑着,眉眼弯弯地应下,那笑容甜的让杜恒言仿佛都看到了三月的春花,故乡的白云,捏了捏阿宝的小脸,真心实意地赞道:“我们阿宝长大怕是得艳冠汴京。”
小阿宝转着黑翟翟的眼珠子,咧嘴笑道:“阿姐,我是不是和你一样要成为祸水?”
小阿宝话一说完,就从杜恒言手下溜走了,跑到了门外,趴着雕花门,探着半个脑袋道:“阿姐,我去府门等你!”说罢带着小灰狗雄赳赳气昂昂地往府门去。
杜恒言又好气又好笑。
等杜恒言用了一碗小米粥出了明月阁,已经是半个时辰后了,到了府门,并没有看见阿宝的身影,正奇怪着,便见杜婉词从里头走过来,着了一身交襟窄袖襦裙,臂上挽着四指头宽的紫色白花披帛,目不斜视地从杜恒言跟前走过,步履舒缓,仿佛站在她跟前的杜恒言是透明的一般,眼见着她上了候在外头的华盖马车。
杜恒言收回了目光,便见阿宝从院里的假山后转了过来,“阿姐,我刚看见她过来,就跑躲起来了!”
以前阿宝还不怕杜婉词,近来杜婉词越来越古怪,看她的眼神总让她心里荒凉凉的,小阿宝在小茶巷子里头过了好几年穷困潦倒的生活,惯会看人眼色和趋利避害,远远见杜婉词过来,就跑躲起来了。
杜恒言牵起阿宝软软的小手,嘱咐道:“一会到了东宫,可切莫再乱跑。”
小阿宝欢喜地点头应下,她还挺喜欢去东宫,就是不知道这一回能不能碰到楚王府的那位哥哥。
***
东宫书房里头,赵元益望着面前十分平静的子瞻,急道:“人可一会就要到了,眼看杜恒言和慕俞就要下定了,别怪我没提醒你,你现在争取,还来得及,你那副《梅花绣眼图》,她可和当朝大儒管濂先生并排放着的,现在京城士子都在打听凤竹公子是谁。”
张宪望着宫女端上来的茶,右手成拳,微微抵了嘴,轻咳了两声,苦笑道:“殿下,今时不同往日了。”
赵元益急的从书桌后头转了出来,“怎么就今时不同往日了,她不过收了慕俞的细帖子,还没下定呢,再说便是下定了,也不算什么,不还没娶回去吗?”
见子瞻不说话,又道:“我可和你说,恒言人看着疏淡,心肠却是热的,你看她在外头对阿宝不也不正眼瞅一眼,可你也知道她多疼惜阿宝啊,所以,即便她平日里没有正眼看你一眼,你也不必介怀……”
子瞻轻轻瞥了赵元益一眼,垂眸道:“殿下,若是子瞻得了不治之症呢?”
正要反击张宪的太子殿下,刚一张口,忽地愣住:“你说什么?”
“前两日太医局的太医们又给卑职进行了会诊,说是无性命之忧,却不宜有子嗣。”
张宪面上勉力保持着平静,心口却感觉好像已经缩成了一团,疼的心好像是空的。
他那日下湖救恒言后,一直高烧不退,胸中气满,喘息不变。太医们多日束手无策,官家知道后,让太医局进行会诊,说是一种痨病,所幸在初端,尚无传染之虑,但若是治好,却不知要花费多少年。
他怎么忍心耽误恒言,如果治不好呢?林承彦虽比他年幼几岁,却也是洁净的君子,恒言和他一起,也定不会受委屈。
赵元益尚在凌乱中,外头小黄门来报,“殿下,杜家小娘子已经进了东宫,由人带过来了。”
赵元益立即上前两步,道:“子瞻,你的病暂且不好说,太医误诊也是有的,可是恒言这边亲事迫急,你不妨与她直说,让她自己判断。”赵元益说道这里,深深地看了一眼张宪,轻声道:“子瞻,你若是退一步,便是一辈子了!”
一辈子与杜恒言无缘了。
赵元益见子瞻眼里掠过震动,心头微叹,出门去接了杜恒言,见到阿宝也在,立即亮了眼睛,上前牵着阿宝道:“我带了好些小玩意过来,你随我去看看。”
杜恒言奇道:“难道殿下是特地让恒言带阿宝过来?”
赵元益缓缓摇了头:“恒言,我是替子瞻邀你来的,你进去吧,书房里外,我都清理了,不会传出有损你名声的事,你尽管放心。”
在赵元益的地盘,杜恒言确实是放心的,可是她不觉得她有和张宪单独见面的必要。
赵元益看出她的不愿,侧仰着头,望着万里无云的天道:“恒言,他这些年为你做的,明里暗里,我都看在眼里,你该给他一个机会,就算,告别故人?”
赵元益的脸上有未加掩饰的伤痛,杜恒言心头一纠,不觉便点了头,其实她一个现代姑娘,并不纠结这些,细想来,她自己也是想与张宪说些什么的吧。
紫依说,那一日她落水,张宪也跳了下去,在水里找了她很久,然后险些栽倒在了湖里,还是太子殿下发现不对,派人下去救了上来。
赵延平抢纳她为妾,他单枪匹马闯到了赵萱儿的郡主府上,原本他要闯的还是肃王府。
当时阿翁将他二人的两张细帖子都摆在她跟前,她犹豫了许久,选了慕俞的,那日让李菁儿陪她到肃王府,也是担心张宪会拦了她。
太子带着阿宝便守在了书房外头,这里许是平日里头赵元益会见幕僚的地方,正中挂着一副孔夫子的图,两排各四张椅子。
杜恒言和张宪各坐在两排第一个椅子上。
杜恒言一进来便有些拘束,脸上微微发烫,道了一句:“多谢张衙内下湖救恒言。”
她的眼睛大又明亮,因为羞赧,两颊浮上一层淡淡的晕红,从东窗照进来的日光,闪在她光洁细腻的额上,张宪一时不愿意移眼。他多想肆无忌惮地看一次,日后那许多不在有希翼的时光,他或许要慢慢回忆今日的每一个细节。
他从太医口中得知得了什么病以后,便一心想再见她一面,求了太子殿下,说是在她为人妇之前,再看一次,光明正大地看一次,不是远观,不是遥想。
对面的人一直沉默,只是盯着她看,杜恒言心下不觉有些羞愤,待起身,却听对面的人道:“听闻恒言收了慕俞的细帖子,不知插簪没有?”
杜恒言想,她合该与张宪说开的,“已经插簪了。”又低眉道:“我不想对你说些什么感激的话,折辱你的情意,但是,事实上,我却是没有想到你会为我做这般多。”并且,做到了不惜命的份上。
假如她只是一个旁观者,她想,她也会为张宪所感动。
张宪心间好像有些麻木,缓声问道:“你为何抽了林家的细帖子?”
“我想,慕俞更适合我吧,慕俞的理想并不是拘在一处做官,为百姓谋福祉,他似乎在每一个位置上,都可以奋力找到存在的意义,子瞻,我不是甘于困居后宅的女子。”杜恒言原先慌乱的眸子中,渐复清明。
而张宪,张子瞻,他自幼的使命却是辅佐君王,成为一代明君下的贤相,这是他的人生,他注定并为之努力的人生。
慕俞却是和她一样的人。
第68第
她说的坦率, 给出了一个张宪从未想过的缘由,她不准备困居后宅,也不想久待京城, 她要找一个愿意并且可以陪她一起出走的人。
等于放弃仕途。
四世三公是张家一直以来的理想。
张宪胸中气息停滞, 对上杜恒言抬起的一双莹润的杏眸,哑声道:“多谢恒言告知, ”右手从从绣着云纹的广袖中掏出一只小荷包,递给杜恒言道:“希望你能收下。”
昔日分外洒脱的一双桃花眼, 此时看着杜恒言, 只剩祈求。
杜恒言心头也有些不是滋味, 犹豫了一会,还是接住了,小小的织锦软罗荷包, 杜恒言拿在手中,感觉是一对耳坠子,张宪似乎一早就准备好的,杜恒言轻声道谢。
张宪望着那一只小荷包乖巧地躺在杜恒言如玉的手中, 勉力深呼吸一口。
杜恒言不知的是,此时张宪的另一边袖子中是一支簪子,虽然知道今日定不会拿出来, 可是他还是忍不住备下了。
杜恒言不知道怎么和张宪告的别,匆匆地出来的时候,小阿宝正在玩着一只风筝,杜恒言一把牵住她的手, 道:“阿宝,回家了!”
守在外头的紫依忍不住轻轻瞥了一眼屋内,只见铁梨花木椅里的张宪面色平静,端起了右边高几上的茶盏,紫依正待收回目光,却见那一双手在不住的颤抖,茶水泼了好些出来,心上大震。
待人走了,赵元益进来看张宪,苦笑道:“这么多年,你说放弃就放弃了,子瞻,我怕你会后悔。”
赵元益想,若是他,便是绑也要绑住,抢也要抢回来的。
“殿下,我想离开京城半年!”
“去哪里?”赵元益缓了一会,问道。
“尚不清楚,也许是去南边。”他不能再待在这里,他不能看着恒言出嫁。说着,便站了起来,往外走,脚下步履踉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