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她进宫的头三年,是信的。
第三年,阿姐回来了,阿姐看着她懵懵懂懂的模样,眼里又是愧疚,又是焦急,她将她带到明月阁的第一句话,竟然是:“阿宝,谁也别信!”
那些心中有比她还重要的人或物的人,都不要相信。
她敏锐地察觉到阿姐对她是有些失望的,后来,她回宫躺在床上想了一宿,阿姐的话,其实也包括了阿姐自己和杜家,阿姐除了她,还看重慕俞哥哥和杜家,太子除了她,还看重皇位和贵妃娘娘,彤玉公主还有自己的母妃。
按阿姐说的,这宫里头和整个大赵国,她能信的只有杨淑妃,在她娘眼里,没有什么比她还重要,她一早顶着黑眼圈,便去了杨淑妃的云洛殿,将阿姐说的话,说给了娘听,娘默了半晌,笑道:“宝儿,娘想,以后即便娘不在了,你阿姐也会照顾你的,她和我们身上流淌着一半儿一样的血。”
她那一天才知道,原来阿姐真的是她姐姐,阿姐的娘亲和她娘是姊妹,所以,阿姐那年元宵节看到她后,才会将她带回杜家当小娘子一样教养着,吃的穿的,都是杜家最好的,还让她和熙文一起跟着杜阿翁念书。
终是她知道娘将她视作人生的全部,可是,私心里,她还是更相信阿姐,也许,只是因为,那个无助的元宵夜,那个一身锦缎美得像天仙一样的小姐姐,牵起了她的手。
她还记得,杜家被抄家的那天清晨,天还没有亮,阿姐跑到她房里,将自个所有的家当都交给了她,让她带到乌桕巷子去。
她还那么小,她才进杜家没有几个月,可是,阿姐还是将杜家最后一点的救命钱,交给了她。说明,阿姐是相信她的,从一开始,阿姐便相信她。
乌桕巷子,她以后一定要将那条巷子所有的房子都送给阿姐!
她明白阿姐将她送到宫中,是因为当时阿姐也自身难保,阿姐不愿意带着她去冒险,她小时候常傻呵呵地问阿姐,她长大后,是不是和她一样是祸水?
每当那时候,阿姐看她的眼睛,便泛起了担忧,她的脸,一年一年的长开,竟然比阿姐还要美上三分。
太子哥哥,是她最大的庇佑,十四岁的她知道,六年前的阿姐,也知道。
阿姐对她说,这世上谁也依靠不了,唯有靠自己,无论是贵者的恩宠,还是亲人的庇佑,这些可能有一天都会消失,而唯有自己强大,自己具有生存的能力,生命才不会在某一个风雨欲来的夜晚,感到恐惧。
她将这话说给娘听,娘怔了许久,摸着她越来越艳光四射的一张脸,“阿宝,你要像你阿姐一样,娘便无憾了。”
揽月又端了一杯热气腾腾的奶茶过来,用牛奶和砖茶熬的,闻着便有一种让人懒散的舒适感。
可是,阿宝知道,风雨欲来,她无忧无虑的日子,怕是就要到头了。
***
大中祥和十二年,过了正月,二月初二,龙抬头,陛下甍。
举国大丧。
三月十八,举行新帝登基大殿。
新皇第一道圣旨是改年号为天佑,今年是天佑元年。
第二道圣旨是封沈贵妃为康端孝敏太后。
然后是封杨淑妃为庄淑太妃,封刘德妃为宁德太妃。
第七道圣旨是册封杜婉词为皇后,执掌凤印。
还册封了陈侧妃为贤妃,薛良娣为婕妤。
阿宝坐在秋熙阁中听着揽月和南鹊一个接一个地背给她听,背到封皇后的圣旨后,疼痛好想来得有点猝不及防。
正说着,门外一个小宫女在哄劝一般道:“灵犀公主,阿宝姑娘在休息呢,奴婢带您去别的地方玩吧。”
“不,我就要找宝姨姨,宝姨姨,宝姨姨,灵儿是公主了!”
外头已经三岁的灵儿,迈着小短腿,往她的暖阁里跑,三岁的小孩子,皇上唯一的帝姬,身边一个宫女嬷嬷都没有,阿宝嗤笑了一声,起身出去抱起了小小的人儿,捏了捏她冻得冷冷的小鼻尖,“灵儿,你又来找姨姨玩啊?”
灵儿点着小脑袋,小小的人儿羞涩地,又巴巴地看着阿宝道:“父皇封了灵儿,灵儿是公主了!”
“哎呀,我们灵儿是公主了!”
阿宝吩咐揽月去拿汤婆子来给灵儿暖一暖,揽月想说什么,被如非拉了出去。
暖阁外,揽月急道:“如非姐姐,公主这时候跑来,不定皇后那边要闹出什么事儿呢!”
如非笑道:“急什么,公主敢让灵犀公主进来,就不怕那一位,眼下主子还只是暂住在宫里头的小娘子,退一步,尚可退得,看她们闹吧,我已经听了淑太妃的,给宫外头的林夫人递了消息。”
“退?难,难道主子要离开皇宫?”揽月不可置信地看着如非。
如非摇摇头,“我也不知道,我就听主子这么念叨着。”不过,就是退,眼下也不是没有可能,丹国的北院大王耶律蒙德竟然是林少夫人的爹爹,这一件事,在三年前,林少夫人被丹国封为耶嘉郡主的时候,整个汴京城的王公贵族和百姓竟然在南北涮锅店越来越多的佐餐酱料中消化了。
谁能想到,抗丹英雄杜将军府中视如珍宝的女孩儿,竟是丹国皇族血脉。
自家主子若是跟着林夫人去丹国,新皇也未必能找的到人。
不一会儿,皇后那边果然派了人来找,阿宝说让她等着,如非便没有让人进去,看着那宫女急的面上都出了汗,如非也并不同情,既然想拿自个手心里的宝贝来套她家主子,就别怕宝贝被人惦记着。
最后是皇后跟前得力的掌事姑姑翠微过来的时候,阿宝才放了人。
如非将人送走,回来问自家主子:“主子,要不要派人去仁明殿打探一下?”
阿宝已经重新捧上了话本子,“和淑太妃说一声灵犀公主今个来过,吃了我这里一块羊乳酥。”
如非眼睛一亮,去了太后的承禧宫。太后觉得一个人住着寂寞,让淑太妃搬到了承禧宫的偏殿去住。
不一会儿如非回来道:“主子,太后娘娘派人去抱了灵犀公主过去逗乐。”
阿宝点了头,翻了一页书,想起什么来一般,问如非:“东西收拾好了吗?今夜里你们都别睡,到了亥时,这话你再和揽月和南鹊说。”
如非迟疑了一下,“主子,真的要走到这一步吗?”
“嗯!”
夜里刚交亥时,仁明殿中的灯火全都亮了起来,宣了太医过去,揽月过来禀道:“主子,小公主半夜里吐了起来,不知道怎么了,皇后娘娘疯了一样,急着喊太医呢。”
“宣了陈太医没有?”
“好像没有。”
阿宝起身,换了条天青色的交襟窄袖云缎短袄,挑了条鹅黄色的旋裙,围了腰上黄,又让人将新皇这月送她的一件蜀锦妆缎宽袖长褙子拿来,褙子长到脚踝,眼看着和往常的装扮也没有什么区别。
如非眼看着她套上了及膝长靴,外面又套了双大些的云头芙蓉绣花鞋,眼皮跳了跳,掩了门,带着揽月和南鹊下去,让她们一人收拾两件换洗衣服。
亥时正的时候,仁明殿里的大总管来请阿宝姑娘过去,说皇后娘娘要召见。
阿宝笑道:“这么晚了,皇后娘娘总算是想起我来了。”
那总管面上现了一点疑惑,很快又掩了下去。
阿宝带着揽月和南鹊,往东边的仁明殿去,三月的夜风,有些微凉,阿宝不由打了个寒噤。
进了仁明殿,里头雅雀无声,杜婉词坐在正厅中,漠然地看着阿宝,那眼神,很像多年前,她看阿姐的。
“阿宝见过皇后娘娘。”阿宝按照规矩福了一礼。
杜婉词身旁的王嬷嬷喝道:“阿宝姑娘,你是民女,觐见皇后娘娘要行跪拜大礼。”
“太后娘娘说,我家主子在宫中行走,遇到贵人,福礼便成了。”揽月脆声道。
“哪来的规矩?”云嬷嬷篾笑道。
“哪来的?太后娘娘那来的。”南鹊笑道。
“主子没有规矩,婢女也目无尊卑,来人,带下去掌嘴!”
“慢着!”阿宝伸手拦了两边要行动的内侍,对上杜婉词道:“皇后娘娘,不知你信不信,阿宝一早便知道你我有这么一天,不过,你还是太心急了一点。”
在她还没有正式成为宫妃之前,便忍不住下手。
当真是一点也忍不得啊。
“我已经通知了陛下,大概,最多一刻钟陛下便会过来了。”阿宝望着杜婉词,眼里带了点怜悯。
“陛下在紫宸殿里宴饮丹国使臣,明日丹国使臣便要回丹国,陛下想来眼下没有心神来关心阿宝姑娘。”杜婉词不咸不淡地道,她怎么也没有想到,杜恒言收留回来的一个小乞丐,有一天会是她最大的绊脚石。
杜婉词话音刚落,太后娘娘带着庄淑太妃先一步过来了,“皇后,灵儿怎么了?”
杜婉词不知道谁惊动了太后,心下暗道不好,瞪了一眼身旁的王嬷嬷,她明明让人对承禧宫封锁消息的。
淑太妃一眼便看到阿宝在这,皱眉道:“阿宝,这么晚你不睡觉来皇后宫里做什么,什么话白天不能说?公主病着呢,你别来给皇后添乱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