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宁的食宿居止都是由素玛负责,要说建宁是素玛一手带大的也不为过。只可惜,素玛心思迟慢,言语乏味,并不能成为建宁真正的良伴。而且,她的嘴里从来就说不出一句新鲜的话。
"格格,这么冷的天,怎么也不知道多穿几件?要是着了凉,可怎么好?天天老是惦着往外跑,就不肯好好在屋里呆会儿,绣绣花学学画不好吗?还不快跟我回去呢。"
建宁不耐烦地皱起眉头,忽然眼睛一亮,看到对面柳叶桥上扭呀扭地走来一个小宫女,穿着汉服,多么奇怪。明朝亡国时,宫中十万太监跑了七万,叔父摄政王多尔衮进京后又赶走一大半,只精挑细选留下两千多名年轻敏捷的小太监和百来个资深老太监管事。但是也都已经改穿满人服饰,剃了头发,怎么还会有宫女穿着汉人的衣服呢?而且看她的样子,年龄不过三四岁,比自己还小,路都走不稳,也不可能是真正的宫女呀。她是谁?莫非是某位汉大臣的女儿?可是那她又有什么资格在宫里自由行走?
"姑姑,你看。"建宁嘴里说着你看,脚下却不停,早已经挣脱素玛向那小宫女跑去。
小宫女也看到建宁了,似乎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做,竟扶着桥栏杆愣住了,既不行礼,也不问候。
就在建宁已经快跑到桥边的时候,偏门里忽然闪出一位年长的宫女,拉住那小女孩的手说:"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不是一再叮嘱你,不要到内苑来吗?"说完拉着女孩便走,好像很怕被建宁叫住的样子。
建宁很想叫住她们训斥一顿,可是已经跑得气喘吁吁,越急越说不出话来,只得眼睁睁看着那一大一小两个宫女消失在角门外。
这时候素玛也追了上来,同样是气吁吁地拉着建宁说:"怎么越叫越跑?还不快跟我回去呢。"
"素玛,你看见刚才那个小宫女了吗?她的衣服怎么那么奇怪?"
"什么小宫女?别编故事了,再不回去,太后娘娘要骂的。"
"太后娘娘才不会骂我。"建宁有些落寞地说,然后又是眼睛一亮,欢跳起来,"皇帝哥哥来了!"
对面来的,可不正是大清幼主顺治帝福临吗,只见他头戴紫貂暖帽,身穿宝蓝『色』常服,虽只是家常打扮,却是龙睛凤目,不怒自威。见到小妹子欢喜雀跃地迎上来,福临赶紧下了轿,拉着妹妹的手说:"又在等我吧?冷不冷?是不是等急了?"
"皇帝哥哥,今天怎么回得这么晚呀?素玛姑姑都催了我好几次了,差点就接不到你。刚才我看见一个小宫女,穿的衣裳好奇怪,我本来想追她的,可是她走进那个门儿就不见了……"建宁拉着福临的手,一路叽叽咯咯地说着往慈宁宫来,说到一半忽然打住,凝视着哥哥的脸说:"皇帝哥哥,你为什么一直皱着眉?是做皇帝不开心么?"
福临叹息说:"这个傀儡皇上,有什么可开心的?我只有看见你的时候才会开心呢。"可他嘴上这么说着,脸『色』却殊无喜悦。
建宁还想再问,可是慈宁宫已经到了,近侍太监吴良辅高声通报:"皇上驾到——"宫女们立即列着队恭迎出来,雁翅状侧立两行,口里道着"皇上万福",深深行下礼去,便如『插』葱一般。福临端起皇帝的架子一路摆着手说"免礼"一路走进宫来,建宁悄悄跟在身后,低眉敛额,不敢放肆。
两位皇太后——哲哲太后与庄妃太后已经双双端坐在凤榻上等候了。哲哲是先皇的中宫皇后,而庄妃是福临的生母,更有渊源的是,这两位皇太后是姑侄关系,都来自蒙古科尔沁部博尔济吉特家族。
在皇太极时期,后宫一直是蒙古女儿的天下,是清朝势力满蒙合作最集中的体现。而这蒙古嫔妃,又分为科尔沁部落与阿霸垓部落两大势力,贵妃娜木钟和淑妃巴特玛就都是阿霸垓部落的。其中巴特玛家世平平,又无儿无女,不足为惧;娜木钟却出身贵族,且生有十阿哥博果尔,与建宁同年,因此成为后宫中与皇后势均力敌最具威胁的一支力量。然而福临的离奇登基,使得这两股势力的较量忽然间分出了高低,而且不是一般的区分,简直是失以毫厘谬以千里,从一步之差到了天壤之别。福临,成为九五至尊的大清皇帝;而博果尔,虽然只小了福临三岁,出身甚至比福临更高贵,却只能封为王爷。娜木钟从此便一改飞扬跋扈的脾气,偃旗息鼓,变得谨言慎行起来,除了隔三岔五地在宫中小宴几位谈得来的命『妇』嫔妃之外,便很少有什么逾礼之举了。
福临走进宫来,恭恭敬敬地先给哲哲太后行了礼,又向母后皇太后问安。哲哲问:"用过膳没?"福临笑答:"略用过些点心,这会儿已经不饿了。"
哲哲便点点头,说:"既然这样,便不叫你多吃,晚上用功饿了,再叫御膳房备些点心就是了。"福临答应了,又笑着说:"太后总是把我当小孩子,一见面就问吃的。"哲哲笑着说:"难道你做了皇上,便不是小孩子了么?"侍立的人便都『露』出笑容来,却不敢出声,只低着头给皇上换茶水。
寒暄过了,庄妃才缓缓地问起政事:"今儿散朝得晚,是有什么大事吗?"
福临犹疑了一下,方道:"也没什么大事,有几个大臣上书说,叔父摄政王体有风疾,不能跪拜,请求免去他面君时的跪拜之礼。"
"是这样?"庄妃微微一愣,心中唏嘘,脸上却不做表情,只淡淡问,"那皇上怎么说?"
福临道:"当然只得答应。现在朝中大事都是叔父摄政王做主,文武百官都看着他的脸『色』行事,想必这次上疏也是他的意思,百官不过做做样子,折子上说:"国家既定,享有升平,皆皇叔父王福泽所致。"话说到这份儿上了,还能不答应吗?何况,朕答不答应,又有什么分别?"
庄妃听他的语气十分不满,知道儿子年幼登基,外表辉煌荣耀,其实重任难负,不知受了多少委屈,心疼儿子,却不好说什么,只规劝:"做得很好。睿亲王叔开国创业,定鼎中原,为大清立下汗马功劳,而今年过不『惑』,仍不辞辛苦,辅佐朝政,皇上体恤功臣,免去王叔跪拜之礼也是应当的。跪拜只是形式,皇上不必介怀。"
福临冷笑说:"额娘说得是,跪拜只是形式,我坐朝也只是形式,如何执政,根本也不关儿子的事。王叔还叫儿子转告额娘,说晚一些会亲自进宫来同额娘商议大事的。"
庄妃将脸一沉,厉声说:"体谅老臣,是皇上的敦厚仁和,皇上贵为天子,当言行一致,既然已经下谕旨允许辅政王免于跪拜,就该心平气和、心口如一才是。怎么能在口头上答应,心中却怀不满之情?勉勉强强,委委琐琐,这可不是君主的德行言止。何况睿亲王叔进宫来与我们『妇』道人家议政,也是敬重皇上,虽为辅政,不敢趱越的意思。皇上岂可不知?"
福临听了,汗流浃背,忙垂首答应:"额娘教训的是,儿臣知错了。"又一一汇报朝议大事,"财政官员上奏,今岁行盐共三百七十廿万四千三十二引,课银一百七十六万五千三百六十一两四钱九分,铸钱十三亿三千三百三十八万四千七百九十四文。于广东、河南、江西三处开炉铸钱。"
哲哲太后笑起来:"难为皇上记得住,说得这样清楚。"
庄妃点点头,又问:"南边的事怎样了?"
福临回道:"南明唐王隆武政权被咱们歼灭后,那些故明大臣又各自拥立藩王,分别定号绍武、永历,两王朝自相残杀,不堪一击。去年两广提督李成栋攻占广州,消灭绍武政权后,又乘胜追击,永历朱由榔自肇庆逃往梧州,再奔平乐,从桂林移驻全州,又从靖州到柳州,闻警即逃,现在又退回桂林了。"
哲哲忍不住笑道:"这是什么皇帝呀,整天就是东逃西窜的,怎么一点主见没有?"
庄妃道:"这算什么?我听说前一任弘光小朝廷的那个皇上还更加荒唐呢,咱们的大清铁骑都已经『逼』近江边了,那朱由崧还忙着『逼』臣子们替他征选美女,又命人捉癞蛤蟆为他配制中『药』,灯笼上写着"奉旨捕蟾",所以人们给他取了个雅号叫作"蛤蟆天子"。"一习话,说得旁边侍立的宫女们也都忍不住笑出声来。
庄妃又道:"朱由崧固然荒『淫』,朱由榔也是一般无用,我听说他为人软弱多疑,又最是胆小无主见。自从他去年十月在肇庆即位后,凡事宠信宦官,又不能顾全大局,一直忙着与绍武政权内战,又怎能是我大清铁骑的对手呢?南明灭亡,是迟早的事。就是我们不出兵,他们自己也会把自己『逼』上绝路的。"又问了儿子一些朝廷奖惩细节,挥手说:"你累了一天,早些歇着,这便跪安吧。等下睿亲王叔来了,你也不用陪着了。"
福临谢恩辞去。大玉儿眼看着儿子走远,这才回头向哲哲道:"姑姑听听,多尔衮这是什么意思?"
哲哲早已忘了刚才的话茬,闻言要想一下才说:"果真叫你说中了,多尔衮的野心越来越大,先是把"辅政王"改成"摄政王",后来又改成"皇叔父王",现在干脆连跪拜之礼也要免了,这分明是目无君主,不把福临当皇上,不愿叩拜称臣的意思。这不是反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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