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小的不清楚,不敢胡『乱』禀报。"探子支支吾吾,欲言又止。
吴三桂大急,顾不得威仪,上前一步抓起探子前襟『逼』问:"什么叫不清楚?为什么不打听清楚再来?"
探子忽然发起抖来,闭了眼痛哭道:"回大帅,小的离京之时,听闻督理大人被顺军重刑夹打,已经命在危殆,陈夫人也已被刘宗敏掳走。如今小的离京已久,只怕老大人他,他或者已经……"
"什么?"吴三桂一震,连连后退几步,颓然跌倒座上。一代红颜落入了逆贼刘宗敏之手,还会有什么好结果?难道还指望那个土匪会怜香惜玉么?自己枉为英雄,统率三军,却连老父爱妾亦不能保全,有何面目立足于天下?已然国破,复又家亡,这真是『逼』上梁山,不得不反!
啪!吴三桂手中的杯子忽然爆裂开来,碎屑与茶沫四溅飞开,带着点点血腥。那是他的手为杯缘所伤溅出的鲜血,都说是十指连心,然而手上的疼痛又如何能与真正的心痛相比呢?一想到被百般『逼』拷的父亲,想到被凌辱纠缠的圆圆,吴三桂的心就感到不欲为人般的疼痛。当今之计,除却拼死一战,又能何为?然而战斗,就意味着死亡。以孤军挑战闯王,无异于螳臂当车,哪里有半分胜算?
然而天下之仇,仇之大者,莫大于杀父之仇;人间之恨,恨之深者,莫深于夺妻之恨。而今李自成刘宗敏一流,杀其父,夺其妻,这深仇大恨,不共戴天。不报此仇,何以为人?
吴三桂目眦欲裂,不顾手上刺痛钻心,拔出剑来猛地一剑劈断桌几,指天誓志:"李闯逆贼,我若不能手刃仇敌,誓不为人!"
偏居盛京的清朝廷宫殿群的规模比起北京紫禁城来真是微不足道,然而那种欣欣向荣生机勃勃的景象却是国泰民安,喜气盈门。
永福宫里,高烧红烛,酒香四溢,皇太后大玉儿亲自为辅政王多尔衮把酒助兴,喜滋滋地问:"这是真的吗?我听说吴三桂的军队已经到了玉田,怎么忽然又叛归山海关,主动投书求好,要求与我们合力伐闯呢?"
"是真的。"多尔衮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志得意满地将好消息与心上人一起分享:"农民军夺了政权后,因为『逼』讨银两失了民心,降而复反的官员不在少数。吴三桂因为老父被闯军拷打,爱妾陈圆圆也被擒了去,一怒之下,杀死唐通,重取山海关,与李自成正式反目。山海关一直是我们啃不下的一块硬骨头,如今吴三桂肯帮我们顺利入关,紫禁城注定是我满洲铁骑的囊中之物了。挥师入京,指日可待。玉儿,到那时,你我称王称后,坐拥天下,我会把所有的荣光都献给你。"
"称王称后,坐拥天下。"这是他们多年来的共同心愿,最隐秘的志向,最伟大的誓言。如今,这一切终于成为现实,并将烈火烹油,鲜花着锦般地继续辉煌,从盛京开到北京,从关外燃至中原。大玉儿的心里,不能不有几分激动,可是表面上却淡然自若,漠不关心,只将些风月闲谈来下酒,笑『吟』『吟』地道:"那吴三桂倒是一个情种。"
多尔衮也感慨:"我与吴三桂作战多年,深知他的英勇坚决。李自成的农民军竟能比我们旗军早一步抵达京城,也多是因为这个吴三桂掣肘。这些年我不知派了多少人去招降,始终不能将他动摇,没想到如今竟会为了一个女子向我投诚。倘若我们胜利入关,直取中原,那女子倒是立了一大功呢。"
大玉儿好奇:"那女子叫什么名字?"
"陈圆圆,据说是什么"秦淮八艳"之一。"多尔衮忽然想起一事,笑向庄妃说,"跟你说个笑话。听说刘宗敏抢了陈圆圆后,向李自成献宝,说这个陈圆圆『色』艺双绝,能歌擅舞。李自成听了,说:那你就给本王唱一曲吧。陈圆圆就抱着琵琶悠扬婉转地唱了一支昆曲。可怜那陈圆圆枉称为"『色』甲天下之『色』,声甲天下之声",可李自成只是个陕北马夫的儿子,听惯了粗喉大嗓的秦腔,哪里懂得欣赏什么吴侬软语,江南歌舞?皱着眉听完了,说:什么名『妓』,长得也还罢了,唱歌却恁的难听。竟放开嗓子,自己高声大气唱起梆子腔来,唱完了还问陈圆圆:我唱得比你如何?那陈圆圆无奈,只得说:此曲只应天上有,不是奴辈南蛮所能相比的。"
大玉儿听得笑起来,说:"的确有趣,比得上一部书了。题目就叫:陈圆圆对牛弹琴,李自成焚琴煮鹤。"
多尔衮看着大玉儿的笑靥如花,情动于衷,放下酒杯,握着大玉儿的手说:"凭她陈圆圆怎么样的国『色』天香,我相信,绝比不上玉儿你的才情盖世。"大玉儿心花怒发,却故作嗔怒说:"你这算是夸我?竟拿我和一个『妓』女相比!"多尔衮以酒盖脸,笑道:"是我错了,罚酒,罚酒!"
大玉儿挽起袖子,亲自替多尔衮连斟了三杯,笑笑,忽然谈起正事来:"你已经将肃亲王豪格幽禁十几天了,到底打算怎么办呢?"多尔衮冷笑道:"他当初竟想与我争夺王位,这个仇早晚要报,现在,就是报仇的最好时机。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我就是要他的命,也是易如反掌。"大玉儿心中一凛,微觉不安。君?臣?自己的儿子福临才是真正的皇上呀,多尔衮不过是辅政王而已,可是他的口气行止,分明已经自视为真命天子。不过,福临今年才七岁,离亲政的日子还早着呢,若想保他最终登上皇位,君临天下,也只有仰仗多尔衮这个辅政王了。
多尔衮见她蹙眉不语,奇怪地问:"你在想什么?"大玉儿一惊,自悔失态,忙笑道:"豪格到底是先皇长子,杀了他,好像不是很妥当。我觉得,只将他废为庶人也就算了。"
"听你的。"多尔衮不在意地说,"反正他这颗钉子,打今儿起是已经彻底拔掉了,不死也是废人一个。他的命,我才不稀罕呢。"
大玉儿娇笑:"那么,你想要谁的命呢?"多尔衮笑道:"从前么,是大明皇帝朱由检的命;现在嘛,自然就是那个自立为王的农民皇上李自成的命了!总之,谁想跟我争皇帝,我就要谁的命!"
谁想争皇帝,就要谁的命?大玉儿又是一凛,暗暗惊心,却佯笑问:"那李自成现在已经登基为帝了么?"
"这倒还没有。"多尔衮道,"我也觉得奇怪,听说前明成国公朱纯臣等具表劝进,牛金星、宋献策等人也竭力策划,以大位未正、事有中变为由劝议登基礼,可是李自成却一直不答应。难道他这么辛苦地打进北京城,『逼』死朱由检,竟不是为了做皇上吗?或者他自知出身低微,不是真命天子,不敢登上龙椅?要不,就干脆是替我扫清障碍,留着那龙椅等我去坐吧。"说罢,哈哈大笑。
他每说一句话,大玉儿的心事就加重一分。多尔衮口口声声,都在说自己要怎么样入主中原,何曾将福临放在眼中?称王称后,坐拥天下。这曾经是自己与多尔衮的秘密誓言。那时,她明为皇太极的妃子,实为多尔衮的情人,两人里应外合,一心谋夺大清政权。终于,她以一碗参汤解决了皇太极的『性』命,使他无疾而崩,来不及颁下遗诏便仓猝谢世,遂引发了一场旷日持久的争位之战;又是她,以柔情劝谏,让多尔衮最终答应拥他们的儿子福临为帝,而使多尔衮顺理成章地以辅政王身份实权在握。
但是,她非常明白,福临的帝位只是一个旗号,真正的皇上,是多尔衮。自从她做了至高无上的皇太后以来,她反而为自己的地位担心起来——母亲的身份是永恒的,皇太后的身份却非定数。她可以一直是福临的母亲,但她可以一直做多尔衮的情『妇』吗?倘若多尔衮他日登基,另立皇后,到那时,自己的地位何存?她将不过是一位废帝母后,在皇宫中再也没有尊荣可言,甚至,连『性』命也在未知之数。能够得到今天的尊荣地位,她不知用了多少心机,经了多少风浪,难道这一切,竟不能够永久在握吗?
大玉儿清楚地知道,自己真正的砝码,不是多尔衮,而是福临!北京皇宫里的金銮宝座,只能是儿子福临的,它将不属于任何人,尤其是,多尔衮!
四月初七日,多尔衮统率大军,出师中原,祭告太祖、太宗。二十二日,行进山海关,吴三桂开关迎降,剃发称臣,以白马祭天,乌牛祭地,歃血为盟,并肩伐李。李自成聚集大顺军各首领议讨吴三桂,刘宗敏等人耽于享乐,了无斗志,李自成遂率军亲征,怒杀吴三桂之父吴襄及其家口三十八人。山海关大战爆发,三军玉石俱焚,死伤无数,暴骨盈野,三年收之未尽。
二十九日,大顺军决计西行,李自成仓卒之间,于武英殿举行登基礼,命牛金星代行效天礼,入夜,放火焚烧诸宫殿,凌晨离京,败走陕西。
多尔衮命吴三桂追击大顺军,自行率部进京,传令自五月初六日起为故明崇祯设位哭临三日,且晓谕百姓,圈城分封,颁诏建制,修缉宫殿,入武英殿,升御座,鸣钟鼓奏乐,俨然开国明君矣。
五月十五日,南明诸臣在南京拥立监国福王朱由崧即皇帝位,年号弘光,史称南明,与满清、大顺成鼎立之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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