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里满园肃杀,原来春日的海棠夏日里的石榴都落了掉干净,白茫茫的一片,翠瓦敷着白雪,只有墙角一树蜡梅花开得正好,她先是远望,跟着便把画芭蕉的那一张揉了扔进书缸里,又铺开一张纸,调了朱砂金黄画宫墙下的那株蜡梅树。
手上调着颜色,抬头对细叶笑一笑:“这话往后就别再说了。”阖宫里没有一个人会替她委屈,笔在纸上落了红,又点上金,蜡梅枝条还细,花却开得极密,开着窗子便能闻见幽香,她吩咐细叶:“去剪上两枝,插在梅瓶里,给皇后娘娘送去。”
细叶到墙角去剪枝,碧微搁下笔立起来,抽出一方帕子,包了两个玛瑙冻盘子里香橼,冲饮冰招一招手,让小禄子给秦显带过去。
饮冰掩了口:“公主也给殿下带句话去。”她手里捧着填漆盒子,里头是各色杂宝,炊雪的手里方是一盒艳晶晶的金钢石,从南边买来,打开盒子光艳艳的,这许多好东西,一出手便是一匣子,里头七八颗龙眼那么大的,宫里且都少见。
小禄子捧着两颗香橼,就立在阶下等着,碧微当着宫人的面,纵心里有话也说不出口,还又回到屋中,落在纸上,短短五个字儿的小笺,写得面上泛红,耳廊微热,密密叠起来,让小禄子一道带回去。
饮冰捧了盒子进屋来,捧了一桌子的宝石:“殿下真是有心了,知道公主守孝,冬至大宴不能戴红的,这一颗拿出去足够惹人艳羡了。”
碧微心知冬至大宴之后就要颁布旨意,秦显求而未得,自己承他厚意不能再逼迫他,心里苦涩,默默咽下,等他成婚,自己还未除服,挑出一颗金钢石着人送到司衣局去:“托他们做只簪子来。”
余下的都暂且收起,和那块鹿皮放在一处,炊雪一看就知她心里不好受,劝了她两句:“公主也别太心重了,殿下对公主如此深情,看公主把鹿皮收起来不用,就送了白狐裘来,是把公主摆在心上的。”
“我知道。”碧微又想起自己写的那句话,不负相思意,既是写给秦显的,也是写给自己的,两人都不相负才好。
冬至民人祭祖,天子祭天,正元帝领着太子前三日便往南郊斋宫,正元帝乘坐六驾前往斋宫,改往年太尉光禄卿为亚献终献的旧例,让太子亚献,亲王终献。
既改旧例,正元帝又还有两个儿子,秦昭在清江大营不提,秦昱秦昰这两个儿子里取其一做终献,秦昱年长,秦昰年幼,祭天是国之大礼,让秦昰做终献,怕他人小忘词,对天不敬。
可胡玉成却上奏请立秦昰为王,定下封地,让他以皇后嫡子亲王身份终献,正元帝一接到奏疏便对称赞了胡成玉,赞他心有家国,给小儿子秦昰定下一个雍字,往后封地便在京城附近的雍州。
秦昰刚过五岁生日,他的礼服都要现制,尚衣局赶制出来,他穿戴上身,肃着圆脸盘,迈腿跟在秦显身后,通往祭坛的通道极长,两条胖胳膊举得平平的,一路庄严肃穆,献香至祭,长篇祭词没有错一个字。
终献之后又是钟鼓齐鸣,他立在秦显身边,依旧显得只有一点丁点儿高,被秦显一把抱起来,秦昰自己掀了冠上垂下来的珠玉石,把头把哥哥肩膀上一趴,小声告诉他:“我饿了。”
天不亮就起来祭祀,连秦显都饿了,何况是他,一只巴掌牢牢托着他的屁股,把他抱进斋宫里,让宫人给他调热牛乳吃。
正元帝最爱看兄弟和睦,长子对小儿子这么好,便显得齐王差着些,秦昰跟他也不亲近,可秦昰还是个小孩儿,懂得什么,哪个待他好,他就跟谁亲,热牛乳还没喝上,趴在哥哥肩膀上就睡了。
正元帝解下冕冠玄衣,笑看了长子一眼:“你春日里成婚,明岁这时候给朕添个孙子。”次日百官进表朝贺,夜间就在含元殿摆宴,宴上颁布了旨意,册立甄氏为太子妃,二月完婚。
这个大家宫里各有人过得不舒坦,可卫善在业州却没有一日不舒心,冬天雪地上也猎着几回兔子,得闲便带了兜帽到书场去听《卫王传》,林文镜把他心中记得的事迹都写下来,不单写卫敬禹,学着跑江湖的说书人那般写了话本子,就叫《大业英雄志》。
头一讲,讲的便是皇帝秦正业,名讳自然不能提及,只尊称陛下,他落在笔间比当年青牛传说还更传奇些,反正业州百姓无有不知那是帝星落在业州的,佛塔寺里还立了碑。
业州出了一个皇帝一个卫王,可算得兴旺发达,《大业英雄志》一出,书场里唱演义的,都到林文镜门前索求书稿。
第二个讲的就是卫王,袁礼贤排在卫敬禹的后头,卫王文治武功,大业开国立朝不可磨灭的功勋,连皇帝都赐了匾来,御笔写就的“卫王”,其中自然不少阿谀之词,写卫王一双慧眼识得帝星,越是神奇古怪的这些人便越是爱听。
就连卫善坐在书场里呆上一会儿,便能知道这些人为甚爱听,起伏跌宕,让人猜料不着,这才引人入胜,只这些字让林先生口授,叶姨落笔,也不知林先生心里如何忍耐得。
冬至这天先往卫王庙中祭拜,夜里又在家中祭祖,围着炉子吃羊肉锅子,卫善亲手裹了肉馅小饺子供给祖先,特意蒸了放在母亲墓前,上辈子从没能亲身至祭,如今要给母亲父亲添衣做鞋。
家里处处点灯,沉香几个还作了消寒图,唱消寒歌,自出了京城连她们也跟着活泼起来了,屋里摆开锅碗,丫头们一道裹红白圆子,拿芝麻白糖调馅儿,又做了肉的虾的。
卫善急赶着给小叔叔和林先生都做了一双鞋子,把林先生也奉作家中长辈,送鞋袜给他,卫平还亲自送去好酒好肉,拿他当作先生看待。
夜里阖家齐聚,又落起大雪来,围着炉子搓手烤火,卫善手上针线不停,她想给家里每人都做一双鞋子,还要给秦昭也做一双,手上正穿针,外头怀仁来报,说是有客来。
话未说完,来人便跟着进了内室,一身黑斗蓬,戴了兜帽,一身寒衣进了屋,随手拍掉肩上落雪,他立在背光处,瞧不清面目,卫善却张了口,只差一句就要叫出他的名字来。
那人把兜帽一掀,露出笑盈盈一双眼睛,隔着火盆烛影看过来,叫了她一声:“善儿。”
第110章 相见
秦昭眉剑星目, 薄唇含笑,念着卫善的名字,张口吐出一团白雾来, 脱下斗蓬交到怀仁手里, 看见卫善瞪圆了眼睛微张着嘴,一付不敢置信的模样, 呆呆站在原地动也不动, 呵一声笑了出来:“怎么, 不认识二哥了。”
走过去就想揉揉她的头, 可他才从外头进来,身上还带着寒气, 怕把她冰着了, 两只手伸出来在炭盆上烤一烤,搓得热了, 这才抬眼笑看她, 拿手在她眼前晃一晃:“善儿就不想我?”
卫善手里还拿着鞋垫, 前两日才送来的玉雕石榴盆景, 一盆儿摆在桌上, 一盆儿摆在房里, 冬日里赏玩,跟石榴盆景一道送来的那一匣子南珠还不及寻工匠了攒成珠钗,连回信还没送呢,他人就在眼前了。
卫善揉揉眼睛,把秦昭惹笑了, 掀了袍角坐到软凳子上,摸一摸肚皮:“有没有热食吃?”身上披着斗蓬,寒风扑面,头发眉毛上都结着一层霜花,来的时候在马上饮酒暖身,肚里尚不觉得饥饿,进了屋子一暖和,眉毛上的冰霜化开了,连胃也跟着饿了。
来的路上光是饮酒,两个皮囊里灌的浇酒都喝空了,觉得身上冷了就喝上两口暖一暖身,嚼些干饼垫垫肚子,这会儿闻见香味,馋虫都勾了起来。
卫善“哎哎”两声,知道他饿了,叫厨房赶紧盛一碗热羊汤来,冬至节该吃圆子,又怕他路上赶得太急,胃里是空的:“圆子糯米太多,不好克化。”
吩咐完了沉香又吩咐初晴,叫人切些小菜,再温一壶酒来,还问他:“有竹叶飞青和梨花湛白,我还泡了些药酒,状元红橘豆青,二哥要喝哪一种?”
秦昭坐在软椅上看她,连日不歇,已经倦极了,可目光落到她身上,忍不住便要放软一些,冲她点点头:“不喝了,来时喝了一路。”
这半年不见她又长高了许多,身上穿的新衣还是他送来的,专请了南边裁缝做的,吴江女子奢靡之风不改,越是销金织银的衣裳越是时新,秦昭送来的式样,都是卫善寻常并不穿的。
在宫里处处都怕落人口实,姑姑再宠爱她,也不会失了分寸,何况那会儿年小,反是到了业州,整个州府就没有比她更大的,这一条襕裙裾上层层叠叠的金银丝绣海水纹样,抬步一动,脚边细碎碎都是光影。
卫善听说他喝了一路酒,眉心都拧起来,替他倒了一杯热茶,递到他手上,看着他喝,秦昭一手托着不子,眼睛落到她腕上的杂嵌宝石金镯子上,唇角一勾,果然是这么打扮好看。
不及问他怎么会往业州来,清江的大营又怎么办,河上都封冻了,就是江上能行,到了宿城也不易通行了,船只又是怎么破冰而来的。
肚里满是疑问,也先等他喝了羊汤,秦昭一气喝两碗羊汤,连汤带肉吃进去,这才觉得身上好受些,他来时便见前堂灯火通明,猜测是卫敬尧有客来,干脆绕到后院,直接来找卫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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