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眼睛时不时望向停尸的阁子,见阁子外还有段崇安排的士兵提刀把守。想来是因为案子未结,芳芜的尸体要一直停放在这里,不能入土为安。
“殿下。”
低沉的声音将傅成璧的思绪拉了回来,她回头一看,正是段崇。
傅成璧扬起笑容,略一点头。
她方才吃过糖,口里还腻着甜丝丝的香味,此时见了段崇,她想到自己前生今世加起来岁数也不算小的,却还好吃这些甜东西,顿时连脸都有些烫,红盈盈的像初春的海棠花。
傅成璧从袖筒里抽出手,对着他展开手心。
段崇低头见她莹白的手中躺着三块用红糖纸作衣的小巧方糖,有些诧异。
傅成璧捉住段崇的手,将糖搁到他的手心中去:“这是墨酥糖,以前在庐州过年,家家户户都会吃的。侬尝一尝?”说完,她小心地看了他一眼,试探性地问道:“大人喜欢吃甜伐?”
段崇木讷片刻,有些磕磕巴巴地回道:“还、还行。”
她将手又重新搁到袖筒里,站得姿势也不似平常端庄,而像个女孩子一样,亭亭玉立的。
她低着头,漫不经心地笑道:“我就说,杨大人那般喜欢嗜甜的人,侬与他交好,应该也不会讨厌到哪里去。”
半晌,也没听见段崇应声。
傅成璧抬头看他,“段大人?”
段崇默不作声地将墨酥糖收到袖子中去,后才一本正经地说:“傅姑娘以后不应有这等毫无根据和逻辑的推测,否则天下间不知要生出多少冤假错案。”
“……不过就是简单说说话而已,又不是断案,这么严肃干甚?”傅成璧咕哝着说。
“诚于中,形于外,君子慎独。”
“那……”傅成璧眨了眨眼睛,学着迂腐拘礼的读书人,郑重其事地给他行了个士礼,道,“学生谨遵先生教诲?”
段崇瞧着她这副狡黠的模样,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脸愈发板得僵硬。
半晌,他才闷出来一句话:“殿下召下官前来究竟所为何事?”
傅成璧暗下以为是自己说了许多旁的闲话,耽搁了段崇的时间,所以才让他这么不开心,索性敛了姿态,开门见山道:“我在阿翘那里问出了一些线索,或许有用。”
傅成璧将阿翘的话复述了一遍,又道:“据阿翘所说,芳芜在失踪之前曾与她的情人见过面。这人姓韩,官居副尉,在宫中当差。”
段崇立刻回答道:“韩副尉?”他握了握剑柄,眼睛忽地黯下来,“韩仁锋。”
傅成璧有些诧异:“大人认得?”
他回道:“惠贵妃身边的人。长金郡主大婚当日,埋伏在府外的人大都是出自多年前从外城涌入京的流民。韩仁锋就是当年的其中一个,我负责调查叛乱的时候,跟他打过交道。”
早些年,韩仁锋的家乡遭了洪水,朝廷下拨赈灾的白银也被贪官污吏吃了个干净。
灾民中有人倡议去京城告御状,受到了共鸣和拥护。这一群流离失所、无家可归的人就开始北迁到临京来,一是为求个公道,二是为求条活路。
当时得益于内阁首辅的安抚政策,这一大批灾民后来在临京落了脚,渐渐安顿下来。
而韩仁锋因为剑法卓越,入京后,机缘巧合下得到官宦人家的赏识。他一路从家丁做到护院教头,后来更是被人举荐给惠贵妃的哥哥向义天向将军,成为了他的亲卫。
在这之后不久,惠贵妃就一手将韩仁锋提拔到宫中,让他当上副尉,值守乾武门。
由于段崇任散骑常侍,因着公务的缘故也与韩仁锋打过几次照面,也听说过他的出身,所以这次关于流民叛乱一案,段崇问过他不少事。
只是没想到他居然还与这鬼傀儡一案有牵连。
傅成璧忙着道:“既然已经确认身份,便将他带去问一问好了。不管韩仁锋是否与芳芜的死有关,既然与她有着非比寻常的关系,或许能提供一些有价值的线索。”
段崇不假思索地应道:“好。”
因为时间紧迫,段崇即刻辞了傅成璧,率人前去捉拿韩仁锋。
去到军营当中,韩仁锋正在后场练兵。段崇让人将他请回来,自己则先行进了他的住所,看能不能找到一些有用的证据。
韩仁锋的房间内不大,却做了三层隔断,所以显得每一处都尤为狭小。中堂供着武圣人画像,香火不断;右手边乃是寝室,而至于左手边,却单独设了一个小门,锁了起来。
段崇对着自己身后的信鹰子使了一个眼色。
信鹰子抬起眉看向他,显然诧异。得到段崇再次肯定的点头之后,他随之笑起来,施施然走到门前。
他在锁上来回摸了两遍,只听“咔嗒”一声,他就抬起手来,冲着身后的段崇晃了晃手中已经被打开的锁。
门被推开,浓郁的檀香钻入鼻尖,眼前红烛高升,整间屋子都被映得红彤彤。
面前的炉鼎中升起袅袅青烟,如云雾缭绕。正对着门,供奉的不是灵牌也不是圣人,而是一尊狐狸像。
“你们做甚么!”
韩仁锋这厢跟人回来,见内室的门被打开,一时疾步上前,挡在段崇面前,推搡着他的肩膀:“谁让你们进来的?出去!”
段崇很从容地退了出来,韩仁锋颇为紧张地关上房门,又重新将锁扣上。
韩仁锋愤愤着一双眼看向段崇。他长得并不算出色,但脸部线条尤为硬朗,眉中心隐约可见一个“川”字,似乎皱眉已是常态,平日里不顺心的事很多,但眼神尖锐,充满着不忿和不甘。
见了段崇,他道:“关于叛乱一事,段大人不是已经交差了么?为何又来找我?”
段崇越过他,望向紧闭的门扉,“韩大人是在供奉狐仙?”
“与你无关。”韩仁锋微怒道,“有甚么话尽快说清楚,下官还要去练兵。”
段崇说:“兵怕是练不成了,劳韩大人跟本官到六扇门一趟。”
“所为何事?”
“为了芳芜的案子。”段崇道,“韩大人应该对这个名字不陌生罢?”
韩仁锋怔渐起警觉,目光如刃,“你已经知道了?”
段崇了然一笑:“任何人做任何事,都会留下痕迹,更何况是在宫中这种人多眼杂的地方。”
因为有阿翘口供韩仁锋是芳芜生前见过的最后一人,所以他算作嫌疑人。段崇按例将韩仁锋带回六扇门审问,并着令信鹰留下,仔细搜查他的住处。
审讯房中,韩仁锋被锁上了脚镣,此刻端端正正地坐在椅子上,正闭目养神。
段崇的手下自然不差,在韩仁锋巴掌大的房中敲敲打打不过半个时辰,果然搜到一些不比寻常的物什儿。
段崇和杨世忠一起来到审讯房。
杨世忠将信鹰子从内室暗格中搜出的木匣子摆在韩仁锋面前,另附一只装着萎败梅花的荷包。
段崇盯着韩仁锋:“是韩大人自己解释,还是要本官一句一句地去问?”
木匣子里面装着的事一团银丝,正与环山园中捆缚芳芜的银线一模一样。
至于这只荷包,定然就是阿翘口中那只芳芜送给韩仁锋的荷包;届时只要唤阿翘来辨认,韩仁锋和芳芜的关系就毋庸赘述了。
韩仁锋没有吭声。
段崇就问:“芳芜是不是你杀的?”
韩仁锋慢吞吞地回答:“是。”
“为甚么?”
“她非死不可。”
段崇眉目一沉,声音雪亮:“一个普通宫女,没有非死不可的理由。”
“再好的宫女,她也是奴才。奴才就是最该先死的一个。”
杨世忠一听这等无稽之谈,恼羞成怒地喝道:“你也是奴才,你怎么不去死啊!”
“不一样的。”韩仁锋说,“我为万人,杀她一个;她会恨我一时,而万人则会世世代代拥戴我。……我的名字会载入青史,流芳百世。”
“还流芳百世?”杨世忠唾了一声,“你就等着遗臭万年罢!”
段崇却敏锐地捕捉到他供词中的信息,问道:“万人?是指哪万人?”
韩仁锋看着他轻轻笑了一声,眼神高深莫测,却没有回答。
段崇眼眸黑沉沉的,追问道:“你是从何处学来的傀儡术?”
“我以为段大人已经知道了。”
段崇一下握紧了拳头,上前提住韩仁锋的衣领,咬牙切齿地问:“是单九震?”
“单九震?我可不认识甚么单九震。”韩仁锋语气不轻不淡,即使到了这种地步,他面上都有一种从容不迫的淡然。他游刃有余地对上段崇的眼睛,道:“从庆沂逃荒到临京的途中,我跟过一个表演人偶戏的班子,为了混口饭,跟班主学过一段时间的傀儡术。”
庆沂就是他的故乡,被洪水冲垮后再难生活的故乡。
“魁君?”杨世忠不禁有些惊疑。
段崇任职以来,审讯犯人时无一不掌握着主动权,罕见他有失态的时候。
段崇咬了咬牙,沉下口气,松开韩仁锋,转身大步走了出去。
杨世忠担忧地看了一眼他的背影,又转回来恶狠狠地瞪着韩仁锋:“来人,将他先关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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