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崇眼见她脚下踉跄,以手臂支住她。他看得出傅成璧一直在强撑着,不愿再添麻烦,目光一定,背对着傅成璧单膝跪在地上。
“段大人?”
段崇拍了拍自己的肩膀,脸上没有任何波澜,“傅姑娘身为女官,犹胜男儿,应当不拘小节。此番就算是段某冒犯。”
傅成璧知道眼前不是在乎男女之防的时候,她身体中药力尚存,自己一人是断断回不到府中的。她咬了咬牙关,扶住段崇的肩,任他背了起来。
傅成璧眼前天旋地转,晕得她喉咙犯呕,只好闭上眼睛伏在他的肩膀上,才能得片刻寰转。
段崇握着拳,只用臂弯架住她,不敢有再多的触碰。
背上的人体量实在轻巧,比之笼子里的鸟都重不到哪里去,须臾闻得一股幽香从她青丝间散出,这香气似乎比所谓的女儿香都要厉害,萦绕在他的鼻尖。
走了一段后,段崇的肩膀上渐沉,耳旁的呼吸都安静了许多,他将步伐放得沉稳起来。
这会儿夜色漫下来,段崇专挑了偏僻就近的巷子走,恐教闲人看见,伤及傅成璧的名声。
傅成璧见他有心至此,不似平时看上去那般铁石心肠;那日雨中相送,也多以她为重……
想不到段崇原来是这样好心肠的人,怪不得前世他会到鹿鸣台来。或许换了谁受委屈,他都不会坐视不理罢?
傅成璧言语中有笑意,却很认真,“想不到段大人还会说出这般暖人心的话。”
段崇只当她又犯贫,在揶揄他,僵着脸说:“你是六扇门的人,我身为魁君,自然不会坐视不理。”解释得在情在理,十分镇定中正。
“我说真的。”傅成璧在他耳畔轻声说,“谢谢你。”
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她都该好好跟段崇道一声谢。
段崇背后一僵,半晌没有说话。
傅成璧趁着月色瞥见他的耳根有些发红,忽地笑出来,笑声轻快得如同鸟雀婉转,“段大人,你耳朵好红呀!”
段崇咬牙道:“闭嘴。”
傅成璧轻扬了下眉,乖乖闭上了嘴。
再走出一段路,才听段崇讪讪地说道:“……你是老侯爷的女儿,皇上是你的亲舅舅,而长公主府的一干人等不过是外戚之族。有甚么私怨,大可摆在御前解决,怎的能教他们算计了?”
先前傅成璧只道这是她与长公主府的私怨,段崇也不再追究缘由,只教给她如何解决。
虽然话说得不太中听,但傅成璧知道他是好意,便婉声回道:“他们是外戚,但我也不姓李。皇舅舅日理万机,若我一来京城就生事,恐教他烦心。不过他们既真欺负到我头上,以后必不会好过就是。”
她的语气轻描淡写,心肠却已狠下了七八分。
今日之辱,必将偿还。不过却不能放在明面上解决。她若将事情捅到御前去,长公主府上下沆瀣一气,诬赖她信口雌黄,她绝对讨不到半分好处。
章氏能如此明目张胆,不过是欺她在京中无人依靠。况且她之前没先入宫拜见与她血脉相连的圣人,反倒去了长公主府上,虽意在破案,但难免落人口实。若让章氏抓住把柄倒打一耙,届时她岂非百口莫辩?
不过段崇说得也有几分道理,她应该尝试着利用好自己的身份。
月上柳梢时,才近了武安侯府。段崇不好直接将傅成璧送到府上,只就近处将她放下。
“不再多送。”段崇看着她,眸子盛着朦胧月色,散发着黯淡的华彩。
傅成璧点头致谢,正要走,忽地想起甚么,又转回来对段崇说:“我记得大人说已经查到陶罐子的流向?”
段崇回答:“是。一处是丞相府,一处是长公主府。”
傅成璧提醒道:“宜应暗中调查,小心打草惊蛇。”
段崇暗叹一声,怎的有人刚刚遇上这样的事还想着案子的,疯魔了不成?
见段崇没有回答,想来是早有安排,倒显得她多嘴了。傅成璧咕哝着解释:“我只是觉得凶手不会善罢甘休,能早日捉拿归案,也算给那些青楼女子一个交代。”
“放心。”段崇郑重其事地说。
傅成璧点点头,拿眼偷偷瞧了瞧段崇,轻声说:“回府了。”
她的声音轻若鸿毛,扫在人的耳朵上,直痒到人的心坎儿当中去。段崇的心莫名跳了一下,这一下短促而有力,让段崇有一瞬的慌乱,但也只是一瞬。
他还是一副不轻不淡的样子,说:“好好休息。”
傅成璧转身进了府邸,这厢已然是急如热沸。
第141章 颅骨
“段大人。”一兵士垂首来报, “龙驾已经抵达山门。”
段崇牢牢握住剑柄, 脚下黑缎武靴,身穿银白箭衣, 额上束着赤红绞金的抹额, 两鬓盘辫, 将发一丝不苟地束在脑后,端得光明磊落, 好似荡在山间的浩然清风。
风摇动旌旗,旗杆上坠着的法铃轻轻作响。他回首望去,见宝殿明瓦飞檐,细风当中似有仙人低唤呢喃。
“段崇不会有事的。”
傅成璧明知跟李元钧讲这些话毫无意义, 可她还是说了。
“如果他输了,本王的人会将他的死讯第一时间报来, 届时你当如何?”李元钧往前迫了一步,擒住她的下颌, 略带薄茧的手指狠狠擦过她柔白的脸颊, “再为他死一次?”
“为他死……?”她唇轻颤起来,“你当真记得那些事么?”
李元钧见她神容终于有了一丝波澜变化,轻笑一声,若有所思片刻, 才回答道:“记不清楚。一开始还以为是梦, 可是梦哪里会如此清晰?”
一时是她在害怕, 他伸出手就说一声“来”,她就跟个小鸟似的立刻扑到他怀中;一时又是她伏在他的背上, 一遍一遍不厌其烦地说着喜欢,天真娇媚;一时是在成婚之夜,她吓得发抖,惹起他难有的心软,他都已经准备放过她了,没想到这个女人却敢捧着他的脸,小鹿饮水似的亲吻……
可爱。不知比现实中的傅成璧要可爱多少。
但渐渐的,梦就变了。她穿起霓裳凤袍,眉目浓丽,无论是宠爱还是位分,她在六宫中都是艳冠群芳,可看着他的眼里不再有从前浓烈的爱慕。
到底哪里出了错?李元钧在这些不太连贯的片段中寻不到答案。
唯一知道的是,段崇死后,她满目里都是悲戚和绝望,从那个叫鹿鸣台的地方跳了下去,摔得粉身碎骨。
这些梦境反反复复地出现,一次比一次清晰,让他错以为的确发生过,可现实却又完全不一样。
当然,现在并不是“完全不一样”了。李元钧轻声道:“不过有趣的是,本王唤‘青雀’,你知道是你,对不对?”
他缓缓地低下头,温热的气息灼在她的耳畔,陌生又强大,压得傅成璧几乎喘不过气来。
他再问道:“所以回答本王,明明是本王的女人,明明前一天还在本王身下荡妇一样的呻吟,怎么能为了那个杂种,连自己的命都不要了?”
他恨着傅成璧,竭尽全力地想要羞辱她。
“发抖了?”李元钧对她的反应很满意,“青雀……背叛本王这件事,你是不是连想都不敢想了?”
“他不是……”
“甚么?”她声音很小,像风一样细,李元钧还以为自己错听了。
傅成璧抓住他的领子,扯得肩上的金蛟都变了形,像命令一样重复了一遍,“他不是。不许你再骂他。”
李元钧怔然,她乌亮的眼眸当中涌动着澎湃的恨意,这恨意似乎都要化成一团火,恨不能夺眶而出,将他烧得灰烬才行。
她甚么都没在意,只在意他骂了段崇?
李元钧怒极反笑,一下攥住她的手腕,“本王是在问你!为甚么要背叛本王!”
“你知道这些做甚么?”傅成璧挣扎。
“你连解释都不肯?!”
腕间骤起的疼痛令傅成璧蹙起了眉。这是前世李元钧亲自给她定下的罪,其中原委,他不应当是最清楚?怎么还要来问她为甚么?可无论如何,都已经是前世的恩怨,再扯出来还有甚么意义?
“舅舅,”她说,“你我现在何谈背叛?”
李元钧愣了一下,缓缓松开傅成璧。
的确如此。真是个好回答。
“不着急的,青雀。”他讥了一声,文俊的眼眸里流溢些邪气的笑,又道,“不过……段崇的确是个杂种。”
傅成璧余怒难平,咬住了下嘴唇。
李元钧瞧见,伸手拨开她的唇瓣,“他早晚会是个死人,不值得你如此。”目光又移到她的小腹上,黑眸潜着深潭似的不可测,看不出喜怒。
傅成璧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你到底想做甚么?”
“不做甚么。”李元钧似乎在安抚她平起的紧张,轻道,“方才不是说过了么?本王大喜的日子,缺了你怎么成?”
傅成璧有些不明白他口中的“大喜”所指何事了。
……
御辇龙游而上,前后拥兵,走在最前的乃是观中手持拂尘的道人。
段崇接驾后,就带兵去山中哨岗之间巡察,而向义天负责跟在文宣帝身侧护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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