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鸿儒没甚么亲近之人在侧,府上也只有一两房妾室伺候他起居,碰上傅成璧,第一次感受到天伦叙乐是为何物。
沈鸿儒想事想得入神,半晌,才叹道:“若吾妻还在,或许本相也能有个像你这般的女儿了。”说起这话时,他眼中隐有波光,但很快就恢复了清明温和。
他说:“对了,郡主和寄愁成婚,本相还缺一份贺礼未补。”
他招手唤了爱妾来低语几句,不一会儿,夫人就捧了一只锦盒,盈盈拜到傅成璧和段崇面前。
沈鸿儒温声说:“小郡主打开看喜不喜欢。”
傅成璧一时好奇起来,依言打开,见着里头的物件,脸上腾地一下红起来。沈鸿儒见她害羞,笑容愈发深,连常年的病色都消减了不少。
段崇瞧她羞赧万分,侧了侧身往锦盒里打量,见是一个销金嵌玉的项圈,下头还挂着枚长命锁,看形制大小就是给小孩儿用的。
段崇比傅成璧还要撑不住脸,耳尖儿蔓上颜色。他咳了几声,才说:“先生这礼送早了。”
“不早。”沈鸿儒笑了几声,“等你当上父亲,就知孩子比春天里的小尖笋儿冒得都快。”
段崇实在耐不住,见外头天色渐晚,牵着傅成璧与他道辞。
沈鸿儒见他对孩子并不热衷,想到是小夫妻还没过了甜蜜劲儿,索性未再提及,起身要将他们送到府外。
“天寒,就不必多送了。”段崇说。
沈鸿儒道:“还有几句话,先生想对你说。”
傅成璧听言,则点了下头,对段崇道:“那我在府外等你。”
段崇为她系好披风的结带,看着奴才将她相送出府,直到她消失在视野里才收回了目光。
沈鸿儒见状,不禁摇头笑道:“你这回应当满足了罢?”
段崇意外坦诚地回答:“学生已别无他求。”
“好好珍惜。你是好福气的人。”沈鸿儒抬头望向铅灰的天,貌似失魂落魄,“寄愁,你知不知道当初本相为甚么愿意举荐你入朝为官?”
“武安侯离职后,六扇门一直缺少人手。”
当年段崇带领信鹰子一起投靠朝廷,江湖豪杰愿意为之效力,文宣帝自是欣然招纳。
沈鸿儒却摇了摇头,说:“你来官场不为名利,只不过想来寻求偿还业障的方法。正是你的出现,才让本相坚持到今天。”
段崇轻蹙了一下眉,有些不解。
沈鸿儒道:“当年新政失败,本相家中横遭大变,我沈鸿儒在官场上坚持的那么多年的所有都随之崩解。”
“那时候,我当真是每天在浑浑噩噩中度过。 ”
“我知道。”段崇说,“后来你我联手除内阁之时,你才有了一些起色。”
沈鸿儒失笑一声:“原来你当时也看得出,却甚么都不问,也甚么都不说?本相还以为你当真是一块冷到心里的木头。”
“你的事,与我无关。”
“咱们好歹师生一场,你说这些话也太伤先生的心了。”
“那时你还不是我的老师。”段崇沉吟片刻,再问道,“先生口中所谓横遭巨变,可是与内阁首辅柯宗山有关?”
作者有话要说:
段崇:总感觉flag正在高高立起。
沈鸿儒:你说这话也太伤先生的心了。
第115章 酷刑
奴才在前头打灯, 恭恭敬敬地引着傅成璧出府去。倒春寒来得猛烈怪异, 转眼又吹下一大斗雪片子下来,落了满肩。奴才轻声言:“郡主小心脚下。”
傅成璧迈下台阶儿,玉壶已在马车旁候着。
她踩着马凳子钻进车厢,身上才暖了些,海棠手炉膛里烧得正热,傅成璧手指凉凉的, 碰即觉一阵发麻,改了轻轻挨着, 又将沈鸿儒送得长命锁拣来再看。
锁中带玉, 暖润生泽。傅成璧看得出这项圈并非刚刚打造出的, 嵌得暖玉养了很久,沈鸿儒将旧物送出手,那么此物对于他来说必定意义非凡。
他是当过父亲的人,至少曾经是。沈鸿儒提起亡妻时转瞬即逝的悲伤, 傅成璧清楚地看在了眼中。也不知当年是发生了甚么事。
段崇和沈鸿儒两人谈了很久, 大约一盏茶的工夫, 酒的后劲儿都酝了上来,傅成璧面前扑了一阵冷冷的风, 抬眸见段崇打了帘子进来,挤到她身边一把抱住了她,“等急了罢?”
傅成璧摇摇头,将手中攥着的项圈重新放回盒中。段崇瞧见她的动作,似乎意会出了甚么, 低声问道:“这么想要孩子?”
傅成璧脸一红,头埋在他的肩窝,“才不是。”
前世她嫁给李元钧,虽然多年承宠,却一直无所出。有时看着其他妃嫔领着笨拙走路的小皇子小公主,个个都与李元钧极像,她想亲近,可那样小的孩子只会战战兢兢地向她行礼,对她避如蛇蝎。
傅成璧轻声说:“这是天赐的缘分,强求不得。”
也不知是错觉还是怎的,段崇听出她有几分落寞。他循着她的额头亲了亲,“这是你赐给我的缘分。”
傅成璧仗着从前段崇在待她恪守礼节,行事规矩,她最喜欢他那副面红耳赤的样子,将他撩拨得狠了,婚后才知这人脸红归脸红,但想做得事一样也不会少。
傅成璧自知有孩子也不过是早晚的事,只不过段崇一来不想有姑娘小子的横在他和妻子中间,二来他也实在没有做好当父亲的准备。
或者说,是一名合格的父亲。
单九震曾经说过,他骨子里流着狼的血。从前在千机门的种种,有时也会让他产生怀疑,自己是不是天生就会杀人,若非天生,怎么能在第一次动手杀人的时候做得那样果断利落,甚至连害怕都没有。
万一他段崇的儿子也是这样的人该怎么办?他不是齐禅,没有信心能够教好他。
他的担心,傅成璧从他情后只言片语当中也能听出一二。她不会着急,她与段崇还有长长久久。
傅成璧不再提及此事,想起沈鸿儒所赠的长命锁,就问:“沈相的妻子皆不在了么?”
“你怎么知道他还有孩子?”段崇记得沈鸿儒未曾向她提过此事。
傅成璧说:“听他说话,似乎也是当个父亲的人。还有长命锁,嵌得玉养了许多年,并非新物,应当是为他的孩儿准备得罢?”
段崇点了点头,说:“老师从前的确有个独子。不过后来因为新政一事,夭折了。”
傅成璧心里一凉。
那年初春,京城万马齐喑,百姓陷入了冷寂的无声当中。临京城瑟瑟矗立在倒春寒的冷风中,刀子一样刮割着高耸坚厚的城墙。
沈鸿儒的官途可谓一路顺风顺水,世间难逢文曲星,近百年来唯独沈鸿儒在科考中连中三元,入职翰林院两年则任大学士,成为内阁当中最年轻的一名后生。
而他的恩师,就是当年的主考官柯宗山。
仕途的顺利,百姓的爱戴,皇帝的器重,桩桩件件都让他在春风得意中渐渐失去从前的旷达与沉稳。
他太想建功立业,在朝堂上大展宏图,以期流芳百世。之后起草新政条例,改革科举制度,他行事激进,一刀切改,不懂循序渐进,因此未能周旋各方而遭到激烈的反对。
只是当时文宣帝也支持默许沈鸿儒在科举制度方面的革新,将新政首次应行到春试当中,致使当年挑不出一张可以纳选的试卷。
众试子答卷皆水平泛泛,妙笔生花与味同嚼蜡都答不上题。如此一来却给了权贵一个可乘之机,暗中走动关系,添在红榜上的多为名门子弟。
因此百名寒门试子跪地上书,言科举不公,请求皇上废除条令,重新命题再考。
当时新政当中关于赋税的条令已经施行一年,仅仅一年,各府郡上交的税收就翻了一番,这让沈鸿儒坚定唯有革新才能将大周推往全盛的新时代。
他的坚持,如同铜墙铁壁一样矗立在朝堂上,他偏偏那时就已然雄辩滔滔,无人能够说得动他。文宣帝对此默不回应,科举试子所有的愤怒都渐渐指向了沈鸿儒。
有一名试子求到了沈鸿儒府上,哭哭啼啼地说:“学生家贫,寒窗苦读三十年,一朝中举,父老乡亲倾尽财力才送我来京赴试。我若是这样回去,我没有办法跟爹娘交代,没有办法跟他们交代。先生应当看过我的文章的,要是从前,我不会落榜的,我不会……”
红榜出来之后,沈鸿儒府上就没有断过前来哭惨的人,他对此早已麻木,甚至对此有种冷酷的讥嘲。
“若有真才实学,再难的题也不会畏惧。你的文章,就算本官看过又能如何?你若真是经世之才,本官必定记得你,你也必定名列红榜。”沈鸿儒抚了抚肩头的雪,“去罢。若是哭一哭就能中榜,想必你连女人都比不过。”
这人教他羞辱一番,如遭雷叱,整个人丧魂失魄。
沈鸿儒转身离去,却教他莽地抓住了手腕,回头见这试子已然是疯疯癫癫的模样,满眼血红,“你这样的人,从来都不知道我们是如何活的!高高在上的滋味可好么?!你若是与我同样的出身,见不得会比我做得好,若是也横遭此事,又当如何?沈鸿儒,你负了学生,你负了天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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