部队开拔了,军政楼变得空空荡荡,除了部分科室还有一两个人外,大部分人都随军前往长沙了。吴旅长和王参谋长先行一步,独留张劭溥在岳阳处理善后工作。
他以安全检查的名义查验了多个科室,包括王甫的办公室。果然一无所获。
就在大军开拔的当天晚上,路预生死了。
张劭溥在早上醒来的时候,路预生的身体已经冰冷,法医鉴定,路预生在凌晨两点左右死亡,无明显伤口,推测为心悸而死。
路预生脸上带着释然的微笑,张劭溥站在他,合上了他的眼睛。
张劭溥回家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在这片住宅区,大部分房屋还没有售出,一片漆黑,直到车子开进最里面,张公馆的牌子被路灯照得暖软,那座三层的洋房,亮着灯,明媚又温暖。
张劭溥轻轻叹了一口气。
这样黑云压城城欲摧的时刻,这个漆黑如墨的夜色里,这样的简单和安定却格外熨帖。他低头看自己打开的手掌,这双手带着薄茧,这是一双杀过人的手,这双手的主人有一颗强大的心脏。
这几天发生的事情,在他从军十六年的记忆中不过是稀松平常,但是他觉得自己和以前不一样了。他觉得自己多了很多畏惧,畏惧黑暗,畏惧孤独。这看到这橙黄色的灯光,他觉得自己似乎什么都不怕了。
张劭溥自嘲地一笑,他的眼睛带着淡淡的不屑和无奈。纪云听见这叹息似的笑声,有些摸不清头脑。
张劭溥推开大门,被温暖的灯光包裹住。他抬起眼睛看向那个笑盈盈的女子。她走过来说:“今天我做了几道在北平时学会的菜,阿福说街上有卖新鲜的西芹,不过我担心你不喜欢,就没让她买。”她絮絮叨叨地说着,不自觉的数着手指头,阿福和折兰在摆放碗盏,他突然明白自己畏惧黑暗的原因了。
原本孤独的人是不会觉得孤独的,只有真正见识过光明与温暖,才再也不愿意回到黑暗。
沈令迩笑的时候眼睛弯弯的像新月,她不知道张劭溥想了些什么,她只是看了看餐桌,又看了看张劭溥说:“外面冷,喝碗汤暖一暖吧。”
其实现在的天气已经一天比一天暖和,张劭溥在听完她说完这句话之后,突然感觉自己格外的冷。
沈令迩和张劭溥面对而坐。晚餐很丰盛,看得出是废了心思的。沈令迩一边吃饭一边说:“秋实街上的天主教堂我想去看看,整日闷在家里怪没趣儿的。”
张劭溥抬头看她,她歪着头说:“让我去看看吧!”张戎是个听话的管家,自从张劭溥下令除了几个佣人可以上街买生活用品之外,其他人不允许出府门,她最多也只能在院子里逛逛。
“要打仗了,部队都开拔了,街上很乱,等打完长沙再逛吧。”张劭溥说,“我明天早上就要走了,长沙不好打,最慢也要半个月,你晚上的时候警醒一些,有事赶紧叫人,嗯?”
沈令迩听出他语气中的严肃,乖巧地点了点头,自从她打算一直跟着张劭溥开始,她一直在扮演一个乖巧听话的形象,张劭溥对她也十分放心。
大门突然开了,从外面跑进来一个人,夹杂着春日的寒冷。
宋彦铭已经顾不得敲门就大步跑进来,稚嫩的脸上带着薄薄的汗珠,他喘得上气不接下气,只是眼睛里充满了倔强:“前线传来消息,长沙提前交火了,让您赶快去。”
张劭溥猛地站起身,环顾四周:“张戎呢?”
沈令迩略微思索了一下:“方才他说出去一趟,到现在还没回来。”
“那他有没有说把你安置在哪?”张劭溥一边换外衣一边说。
沈令迩摇了摇头。
“这可怎么办!”张劭溥深深呼息,“没关系,不过是以防万一,你自己当心吧,我走了。”说着就往外走。
“等等,”沈令迩站起来,用手帕裹了几块点心,“你晚饭没吃好,连夜赶路会饿,带上点心路上吃吧。”
张劭溥结果那块浅蓝色的手帕,微微一笑,深邃的眼睛难得地带着一分温柔:“你要当心。”
*
宋彦铭没有跟随吴佩伦去长沙,而是一直守在军政楼的电话前随时传递命令。
在夜色中,车窗外的一切都是明明暗暗的,看不清楚。宋彦铭看着张劭溥说:“旅座派人奇袭军械所,被守卫发现,刘副参领阵亡,我已经给军政楼各科室传达了命令,除了守备岳阳的军队外,所有人在明早,最迟明天夜里都会赶到长沙。”
张劭溥舒了一口气,点了点头说:“你做得很好,够果决,旅座和我没看错你。”
宋彦铭把油门踩到底,脸上露出一点羞愧的表情说:“我入伍晚,多亏了副旅长提携。”
张劭溥倚在靠椅上,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从上衣口袋中掏出了一个浅蓝色的布包,里面裹着几块点心,他偏过头问:“吃饭了吗?常常你嫂子的手艺。”
说完这话,他自己愣了愣,有点意外自己能把这句话说得这么顺畅。
宋彦铭笑起来,脸上浮现两个浅浅的酒窝,带着稚气却有点慧黠地说:“我可不敢吃嫂子的点心,副旅长还是自己吃吧。”
张劭溥笑着摇了摇头:“你这个机灵鬼,就你话多。”
*
到达长沙外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清晨,二人在长沙的军部下车时,都面带疲倦。张劭溥拍了拍宋彦铭的肩膀说:“辛苦你了,找个办公室歇会,下午还有的忙。”
宋彦铭笑着说:“哪有那么娇贵,副旅长去见旅座吧,不用管我。”
军队暂时驻扎在长沙城外,与长沙城不过相距五六十公里,吴佩伦的军部是一个英国人开的商行大楼,高四层,比岳阳行政楼稍小。张劭溥的办公室在二楼,和吴佩伦的办公室一墙之隔。
张劭溥走进吴佩伦的办公室的时候,吴佩伦眉头紧锁站在地图前,看见张劭溥进来,难得舒展了眉毛露出一个笑容:“孟勋一路辛苦。”
张劭溥抬起头,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容:“多谢旅座关怀,现在长沙城局势如何?”
“昨天下午,刘乾得带一队人潜入军械所,被发现后,玉碎。可惜了一个军事奇才,我本打算打完长沙升他做参谋,哎。”吴佩伦说着,眼中带着无奈,“程潜不知从哪得到了风声,军械所的布放是平日的三倍,围得像铁桶一样,我看咱们的人里还是有内鬼,孟勋你说呢?”
张劭溥不知道吴佩伦话语中是否有怀疑他的意思,常年混迹在军队中,他自己本身也很难相信别人,所以他可以理解吴佩伦的警醒。他又想到了死去的路预生,他没有万全的把握,并不打算把路预生的发现说出去。
“这个我暂时不太清楚,如果可以,我想晚上带一队人再摸一摸他们的军械所。”
“胡闹,你是副旅长”吴佩伦不知是气是笑,“三十岁的人了,还是这样莽撞,这种事太危险,我已经损失了一个副参领,实在不能让副旅长冒这个风险。”
张劭溥走到沙盘前看着长沙城上的小旗子,思索了一下,他其实很想亲自去看看,他知道这样的行动,风险很大,但是他不知道那里是什么情形,他想了想说:“既然军械所非除不可,当然要选择一位身经百战者一试,王参谋长如何?”他本来并不想给王甫这个机会,如果王甫真的是程潜的探子,一旦他奇袭成功,在吴佩伦心里的地位将扶摇直上,失败也在情理之中,吴佩伦并不会因此不再倚重他。
但是如果只从行军角度上看,王甫也是一位优秀的将领,如果他身份清白,以他的能力,不一定会失败。
吴佩伦想了想,叹息一声:“王甫这个人,也是个人物。你说的有道理,林赢!”
“有!”门外的一个年轻人进来。
“告诉王参谋长,我给他四十人,入夜时分摸一摸程潜的军械所,重复。”
林赢立正站好:“转告王参谋长,带四十人,于入夜时分,潜入军械所。”
“去吧。”吴佩伦又转过身看地图,轻声叹,“成败在此一举了。”
第11章 chapter 11
张劭溥在办公室里等到凌晨,他站在窗前,把木制的窗户推开,凛冽的空气迎面吹来,吹起了他的外衣,他深邃的眼睛看向遥远的天空,那是北方,那里是岳阳。
如果有人站在他的身后,那么一定可以清晰地感受到,这个年轻将军的身上,带着无以言状的孤独。
西面的天空燃烧起来,火光冲天,把半边天空染得火红。
王甫成功了。
张劭溥勾起嘴角,脸上看不出喜怒,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是路预生托付他,寄给他妻子的那一个,地址填的是河北省廊坊。
张劭溥从抽屉里取出一把小刀,划开了牛皮纸信封。
室内的灯光昏黄,他轻轻抖开信封里的薄薄两页纸,岳阳的每一条公路,军政楼的布局,犹如一张网,牢牢地印刻在这张纸上。
此时此刻,信封上的“吾妻亲启”,此刻像极了一个笑话。张劭溥冷冷一笑,路预生打得一手好算盘,一旦他把路预生的话说给旅长,和王甫反目,再有一张从他手里流出的岳阳布防图,他就是有两张嘴也说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