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令迩的眼睛霍地睁大,声音不由自主地拔高:“你说什么?”
“张管家的计划是,等小姐走了以后,让折兰换上小姐的衣服,她陪小姐的时间最长,也最了解小姐,谭延闿的士兵都不是傻子,只有这样才能给小姐争取时间。所以,”纪云一字一句地说,“小姐,你必须要好好活着,不管发生什么都要活着。”
沈令迩觉得自己应该哭,折兰是陪她一起长大的丫头,在多少个难以入眠的夜晚,在这数年来的颠沛辗转中,她们俩人相依为命,她感觉,自己的心空了一半,没有流血,但是痛得彻骨。
可是沈令迩无论如何也哭不出来,眼睛干涸酸痛,但是没有涌出一滴泪,她很平静,平静得不像一个正常人,她静静地说:“我会的。”说完这句话,她拉开了车门,天空隐隐已经有些发亮,冰冷的风从她的衣领钻入,她的长发在夜空中被吹得四散。
她推开虚掩的木门,走进教堂的庭院,眼泪和汗水很快被风干,她微微打了个哆嗦,不过她的脚步依然很快。最后,她的身影完全被葱茏的树木掩盖,纪云抬起头,看着这座高大的天主教堂,尖尖的屋顶上,屹立着的十字架,砖红色的墙壁,五彩的琉璃窗,此刻就如同一个阴森的洞窟。
吞没了那个白色衣裙的女子。
第14章 chapter 14
张劭溥攥紧了拳头,不过他信任张戎的妥帖,所以心中并没有慌乱。可紧接着,脚步声再次响起,比宋彦铭的脚步声更加急促。张劭溥看见林赢大步跑到他面前,想来是专门来找他的。
他喘着气,眼睛紧紧看着张劭溥:“今天早上,刑侦处的陆队长在离军部三十公里外的地方发现了一个人,和程潜的六七人缠斗,那人纪云。”
纪云?
张劭溥心中浮起一股不妙的预感,他当机立断,大步向楼梯走去:“他怎么样了?”
林赢沉默了一下,轻声说:“很不好,军医给他注射了肾上腺素,不过他的肺部中枪,失血过多……”后面的话他没有再说,其中的深意已不言而喻。
张劭溥脚步一顿,林赢没有看见他的表情,他随即又低下头,脚步更快,几乎是在跑。
此刻,军部的大楼的空地前已经围了很多人,随军的两名医生也在。一个人躺在担架上,如果不是胸前微弱的起伏,大概会让别人认为这是一个死去多时的人。
他的手臂以一个诡异的角度扭曲着,黑色的外衣在阳光的照射下反射出湿润的光,不知情的人只怕以为是被谁无意打翻了的水,洒在了这个年轻人身上。
张劭溥一步一步走到他面前蹲下,医生在一旁轻声说:“时间不多了。”
“纪云,”张劭溥轻轻叫他的名字,“是我。”
纪云涣散的眼睛凝出微弱的光,他看向张劭溥微微一笑,在这张几乎看不出面容的脸上,这个笑容让几个年轻的士兵别开脸去。
“张戎呢?”张劭溥轻声问。
纪云挣扎了很久,才从喉咙里发出了一个单音:“死。”
张劭溥的手瞬间握紧,他又问:“沈小姐呢?”
纪云的眼睛已经合上了,他的眼前已经模糊一片,甚至他已经无法开口说话,他用尽全身力气,只是微不可闻的点了点头。黑暗在慢慢向他涌来,这一瞬间,他十分平静。
他死在了战场上,没有辱没自己的身份。他又想起了那个皎洁如月的女子,他很想告诉张劭溥,她就在离岳阳五十公里外的小镇上,那个刚刚建成的天主教堂里,但是他再也发不出声音。
在意识彻底消散之前,他听见张劭溥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你是一个伟大的军人。”
余心之所向兮,虽九死其犹未悔。
张劭溥看着这个年轻人的眼睛慢慢涣散,伸出手合上了他的眼睛。然后他站了起来。刺目的眼光灼烧他的眼睛,此刻谁都没有说话,周围的几个士兵都摘下了帽子,低着头,送这个年轻人最后一程。
张劭溥转过身轻声吩咐:“厚葬他。”他没有停留,径直走进了军部大楼,直到他走到吴佩伦的办公室门口,终于停下了脚步,深深吸了一口气。
他很想问问自己:“张劭溥你在做什么?”岳阳城破,谭延闿率部攻城,这都在预料之中,可是没想到事情到了真正发生的时候,他才明白自己心中是多么不安。
他突然想到了一个词:
关心则乱。
正当此时,张劭溥看见了陈堂耀,那个人站在楼道的尽头,似乎在抽烟。张劭溥琉璃色的眼睛静静地盯着这个人,甚至连眼睛都微微眯起。这是一个比纪云大不了几岁的人,他此刻站在窗边,神情十分惬意平静。
张劭溥静静地看着那个人,抬步走了过去。
陈堂耀看见张劭溥,微微一愣,旋即露出一个恭敬地笑容,敬了一个礼道:“副旅长。”
张劭溥站在他身边,透过玻璃窗看向窗外,这个位置刚好可以看见几个人抬着死去的纪云向后院走去,刚刚的这一切,都被这个年轻人看在眼里。
“你在等谁?”
陈堂耀摇了摇头,说:“副旅长说笑,我等什么人?”
“那就是在等什么消息?”
“副旅长……究竟在说什么?我实在愚钝,怎么听不懂?”陈堂耀说着,脸上露出错愕的神情,手指间燃着的香烟都忘记了弹灰。
张劭溥琉璃色的眼睛深邃而锐利:“敢问陈干事夜晚果真能安睡吗?”
“属下心宽,自然好眠?”陈堂耀又露出一副老神在在的表情,似乎什么都不怕。
这个陈堂耀确实不能再留了,他的存在随时都威胁到整个北洋军政府的安危。可是,苦于没有证据,没有任何他叛变的证据,除了沈令迩的提醒外,他都没有任何把握,眼前这个其貌不扬的年轻人就是奸细。
但是他无端地相信那个聪明的女人。
*
沈令迩站在庭院里观察这座天主教堂,这座教堂是戊戌时期巴黎传教士到这里传教时组织建造的,外方教会出资,设计图纸,民国初期建成,迄今不过五六年,这座教堂要比秋实街上的小教堂大很多,张兰曾经很想带她来这逛逛。
这是一座典型的哥特式建筑,主体由钟楼和教堂组成,沈令迩没有多看,低着头穿过树丛,果然看见建筑的侧面开着一扇小门,木质结构掩映在青石砖中间,如果不是格外留心,很容易被忽略。
沈令迩走上前,轻轻推开虚掩着的门,一阵阴冷的风从门里吹来,她的黑发在夜色中飞舞。她很快发现,在门后的地板上,放着一个镀金的烛台和打火石。她把蜡烛点亮,举起烛台照向四周。
周围都是建筑用的青砖,只有在木门入口的左手边有一道幽长的楼梯通往地下,在漆黑的夜色中,那道楼梯更显得阴森恐怖。沈令迩没有犹豫,举着烛台走了下去,烛台的光只能照亮前方五六米的路,不过她并没有太多恐惧,这种信任不是对自己,也不是对张戎和纪云,她把自己的信任给了张劭溥,她相信的是这个男人识人用人的本事。
楼梯十分简单,周围的墙壁都是青石,沈令迩顺着石阶向下走去,烛光明明暗暗,很快就走到了底,那里是另外一扇木门、沈令迩伸出手把门推开,只感觉这扇门格外冰凉,空气中弥漫着发霉的潮湿的味道。
门推开了,里面是一个不大的房间,好像是一个仓库,或者暂时储物的地下室,里面的装饰很少,寥寥几套桌椅也显得十分破旧,屋顶上画了几幅简单的图画,不过并没有真正的教堂内部那样精美细致,墙上的灯架上,此刻正点着蜡烛。一个穿白袍人站在房间正中,他转过头,沈令迩发现,这是一个金发碧眼的外国人,嘴唇掩映在金色的胡须下面,说着不太流利的中文:“沈小姐。”
沈令迩轻轻咬着下唇,微微低下头,恭顺地说:“十分冒昧打搅,恳请司铎收留。”
神父微微一笑,不过只是礼节性的:“没问题,张戎和我谈过,那我就收留你一个月,这一个月你就是教堂里的白衣修女,你的名字叫向玉。”
沈令迩在谈话中得知,“向玉”这个人是真正存在的白衣修女,前几天被几个散兵杀害,为人比较孤僻,平日独来独往,她的死没有人注意,因此顶替她的身份,被发现的几率比较低,沈令迩却有一种直觉,这个叫向玉的修女恐怕也是因为她,被人杀死的。
白衣修女,顾名思义,是在教堂中穿着白衣的修女,意味着刚入教会,做的也是比较繁杂的事情,神父指着桌子上的衣服说:“这是给你的衣服,二楼是你的寝室。”
沈令迩双手交握,置于下颌骨下两公分处,这是一个修女常见的祈祷姿势,她微微颔首说:“多谢神父。”
作者有话要说: 修改了一个小地方~
第15章 chapter 15
“旅长,属下自请回攻岳阳。”张劭溥坐在沙发上,皱着眉头,轻声说道。
“现在长沙是用人之际,岳阳已经被攻破,我们现在只有全力以赴打下长沙,才能无后顾之忧,”吴佩伦用手指敲了敲桌子,淡淡地看了张劭溥一眼,静静道,“这么想回去?放心不下沈小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