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风阵阵,日光暖软,沈令迩垂下眼睛淡淡地一笑:“这已经比我想象中好了太多,兰姐,他还活着,这已经比什么都重要了。”说着,微微红了眼睛。
张兰摇着头叹息,回头看着两个保姆怀中的孩子,又回过头来看着沈令迩:“你也已经是做母亲的人了,日子说来过得也真快。”保姆怀里抱着一大一小两个孩子,都是两三岁的模样,稍微小一些的,已经有些耐不住性子似的扭动着身子。
“放他下来吧。”沈令迩轻声说着。
小小的孩子刚刚站在地上,走路还不稳当,摇摇晃晃的走向母亲,一把搂住了沈令迩的腿。沈令迩笑得眉眼弯弯,轻声说:“扶微今日要看见父亲了,开心吗?”
扶微睁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仰着头看着母亲,沈令迩笑着去牵他的手,扶微顺从地跟在母亲身边。张兰站在后面默默地看着,忍不住一笑:“沈妹妹,你日后大概也能好过些了。”
沈令迩嗯了一声,忍不住笑着问:“兰姐,你说我现在想到他就在里头,离我不过十几步的距离,我竟不知道该怎么走路了。”说着她抬起眼睫,泪水已经蓄满。
张兰叹了口气,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说:“别怕,快去吧。”
禅院的门虚掩着,沈令迩轻轻推开了门。
这不大的院落里洒满了阳光,沈令迩微微眯起了眼睛,接着她看见了那个站在树下的身影。
记忆像潮水一样涌来,沈令迩呆呆地看着他,一瞬间红了眼睛。身边的扶微突然松开了她的手,大步地跑了过去,小小的身子还有些踉跄。
他跑到了那个身影前,仰起脸看他。
张劭溥微微一愣,下意识地转过身。
树影婆娑,他看见了那个扶着门的纤细身影,她穿着浅色的旗袍,长发绾起,眉目如画,竟与三年前没有变化。这双美丽的眼睛澄净如同湖水,温婉和沉静。
蓦地,张劭溥竟笑了,只是红了眼睛。
“令迩。”他轻轻念着这个名字,深邃的眼睛里雾沉沉的一片。
扶微乌溜溜的眼睛有些好奇地看着他,忍不住伸手去拉他的衣角。张劭溥垂下眼看着这个小小的孩童,弯腰把他抱在怀里。
他是南征北战,倥偬半生的将军,身上带着的都是金戈铁马的味道,只是这个孩子却不怕他,下意识的搂住了他的脖子,眼睛明亮而有神。
“你叫什么名字?”张劭溥一开口,声音都有些喑哑。
“扶微。”扶微仰起脸看着他,吐字十分清楚。
“扶微,匡扶衰微,果真是个好名字。”张劭溥轻声道,远远地看着张兰牵了另一个孩子走进来,心中微微一酸,吴旅长已经有两个孩子了。沈令迩走到他身边,纤纤的手指轻轻抚上他的眉梢。
“孟勋。”一开口,泪珠却止不住地流下来。
张劭溥看着她,另一只手揽住她的肩膀:“这些年委屈你了。”轻轻拍了拍她的脊背,他把扶微放到地上,轻声说:“好孩子,到你母亲身边去吧。”
说着抬起手为沈令迩拭泪:“不要哭了,都过去了。”
扶微抬起头看看沈令迩,又看看张劭溥,张劭溥弯下腰摸了摸他的头,笑说:“好孩子,别让你母亲担心。”
扶微点点头,一把搂住沈令迩的腿,口齿清晰地喊了一声:“母亲。”
张劭溥如遭雷击,呆立当场。他难以置信地看着沈令迩,复又低头看着扶微,喃喃道:“他……他叫你什么?”
沈令迩破涕为笑,弯腰抱起扶微,脸上难得一见地带着一抹羞赧神色轻声道:“孟勋,他叫张扶微。”
阳光泼洒了一地,张劭溥愣愣地看着那个搂着沈令迩脖子的孩童,沈令迩温柔地一笑,对扶微说:“好孩子,叫父亲。”
扶微看了看母亲,又看了看张劭溥,脆生生地喊了一句:“父亲。”
张劭溥蓦地红了眼睛,把沈令迩一把搂在怀里,声音几近哽咽:“这么多年,委屈你了。”
张兰静静地看着,眼睛亦是微微发热,她轻轻一叹说:“咱们走吧。”
山风徐徐,又走出数百米,张兰端然而立,回眸望去,那座小小的禅院已经掩盖在花木扶疏中了,她凝眸看向远方。
四下里依然是飘摇的乱世,可这里,又是另一处天上人间。
(完)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大家一路以来的支持,这篇文章我也感觉很抱歉,断断续续连载了这么久,不知道还有多少小天使一路陪我走过来。
这是我写完的第一本书,很多不完美,很多纰漏,感谢你们的不离不弃。
写完了这一本,下一本是我的一本古言,如果大家感兴趣可以从专栏里点进去看,如果不喜欢咱们就江湖再见。谢谢有你们的这一路,给你们一个大大的拥抱!
第58章 番外
如果问令仪最喜欢的人是谁,令仪肯定会说是父亲,可平日里她更喜欢往母亲身边凑。在她很小的时候,父亲的话不多,平日里喜欢坐在床边读书写字,那时候,母亲常常坐在父亲身边,二人不发一言便可以消磨一个下午。
那是令仪对爱情最懵懂的记忆,母亲坐在窗边临字,父亲不发一言走到她身后,弯腰握住母亲执笔的右手,二人一起写几句诗词,阳光温软地落进来,洒在他们的身上,令仪呆呆地看着,直到母亲抬起头,柔柔地唤她的乳名:“英英,到我这里来。”
令仪走过去,母亲便拉住她的手问:“今日英英想吃什么?青团还是糕饼。” 这时候父亲的眼睛也含着淡淡的笑,轻声说:“莫要给英英吃糕饼了,仔细夜里牙痛。”
沈令迩抬起头嗔他:“定然是你吃腻了糕饼,是也不是?”
张劭溥摇着头苦笑,伸出手指轻轻刮了一下她的鼻子:“你的手艺怎么会吃的腻,左不过是糕饼太过繁琐,担心累着你。”
令仪看着父母的谈笑,心中说不出的感觉,直到过了许多许多年,她已经嫁为人妻时才明白,这段山居岁月,竟是她一生最快乐的时光。
兄长扶微在山外的书院读书,每个月的初一或是十五会上山来团圆一次,每次都是悄悄地来又悄悄地走,常常天还没亮,兄长已经穿戴好准备离开了。
这一日晚饭后,兄长在父母房间里待了很久,次日一早,她听见门外窸窸窣窣的声响,索性披上外衣出门去看,兄长正站在她门外,见她出来微微愣了愣,然后轻声说:“英英,我要走了。”
令仪点了点头,轻声说:“和母亲说过了吗?”
扶微垂下眼:“说过了。你还有什么疑惑吗?”
那时候令仪心中一直有个问题,忍不住问兄长:“可我一直觉得,父亲并不喜欢我。”
扶微一愣,叹息般的说:“因为父亲最爱的人是母亲啊。听兰姨说,我出生的时候父亲没有陪在母亲身边,因而父亲一直觉得亏欠母亲,而英英你出生那日格外凶险,母亲险些丢掉性命。”他抬起头,看着群山,眼睛里一片寂静,像极了他父亲,“那天是我第一次见父亲失态,若那时母亲真出了什么事,只怕父亲亦不会苟活于世。英英,你的名字是父亲取的。’岂弟君子,莫不令仪’,父亲虽然不说,可我都能看得明白。你以后一定要孝顺父亲母亲,不可任性,要懂事听话。”
那一年令仪刚满十岁,听出了兄长的话外之音:“你要去哪?”
远山层峦叠翠,天空泼墨一样的漆黑,十八岁的扶微站在这方寸的院落里,看着自己的妹妹静静地说:“男儿志在四方,我愿以此腔热血匡扶衰微。”
这一番话,令仪这辈子都不能忘。她倚着木门,看着扶微背着行囊消失在山路尽头,心中酸酸涩涩的,她替兄长感到高兴,至少他选择了一条自己最向往的道路,可她又替母亲难过,因为那一日,她经过父母房间时,听见了母亲低声的抽泣。
这是他们的父母给他们与众不同的爱,不会以爱之名束缚子女的选择,又或许,长大后的令仪想,兄长不过是继承了父亲的愿望罢了。
从此,她再也不期待每月的初一和十五了。
她们在山上居住的日子依然平静得如同流水。母亲永远是温柔宁静的,春日里,母亲摘一朵石榴花别在她耳边,夏日里百花葳蕤,令仪远远地看见父亲摘下一朵花别在母亲耳边,素日平静沉默的父亲眼中满是柔情,不知他说了什么,母亲弯着眼睛笑容恬淡。秋日,母亲挽着父亲的手臂,走在寂静的山路上。在飞雪的冬日里,母亲点着一盏小灯,为她和父亲织毛衣。
每个月会专门有人为他们送来新鲜的时蔬,父亲也会托人给她带一些有注解的名著,她不懂的时候父亲会不厌其烦地教她,母亲轻手轻脚地端着托盘走进来,有时是一碗雪梨汁,有时是绿豆汤,都是寻常可见的食物,可在母亲手下,却让人念念不忘。
父亲桌子上常年放着报纸,父亲读书的时候,她是不可以进去打扰的,她有时能听见父母在房间里说话的声音。从“护法运动”到“二次革命”,还有一个一个原本她只在书刊上看过的名字,都被父亲挂在嘴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