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令迩破涕为笑,眼睛亮亮地看着他,伸出手,轻轻握住他的大手,这双手温热厚重,掌心微微粗糙,沈令迩攥着他的一根手指轻声说:“你瘦了很多。”
“是啊,医院的饭十分不好吃。”张劭溥脸上依然带着微笑,身体慢慢倚靠在树上,这个小动作被沈令迩捕捉到了,她忍不住问:“怎么了?”
这时候,一道幽幽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他已经站了一个小时了,你觉得没什么,可他还处于和假肢的磨合期,这样伤口会很痛的。”
这句话着实把沈令迩吓了一跳,她寻声看去,是一个金色头发的外国人,五官精致,眼窝深邃,他正蹲在一边的树丛里。沈令迩对这个声音十分熟悉,她试探着说了一句:“乔?”
乔慢吞吞地站起身子,走到张劭溥身边,伸出手要摸他的腿,被张劭溥挡开了,他撇撇嘴嘀嘀咕咕:“有什么可怕的,都是男的。”嘴上说着,一边又看着沈令迩:“干瘪的女人。”
这句话是英文,沈令迩听懂了,不过她的心思都在张劭溥身上,不介意乔的无礼:“他怎么样?”
乔懒洋洋地把手撑在树上:“再多站会的话,他要去医院再躺两天。”
沈令迩一下子有些慌了,拉住张劭溥说:“孟勋,你住在哪,快回去吧。”
张劭溥有些不悦地看了他一眼,乔摸了摸鼻子,小声说:“我这是在帮你。”
这句话沈令迩没有听清,她伸出手想要扶着张劭溥,却被他挡住,他脸上带着一抹淡笑,道:“走慢些就是了,不用搀扶。”
沈令迩抿着嘴收回伸出的手,乔在前面领路,林赢和折兰走在后面,张劭溥今日穿得和以往不太一样,一身斜纹西装,最外面是一件垂至膝盖的风衣,西裤下面是一双干净的黑色皮鞋。
整个人根本看不出异样,他走得不算快,右手拄着拐杖,但是走路并不显得踉跄,他的左手紧紧握住沈令迩的右手。
沈令迩垂着眼睛,尽量不去看张劭溥,只是心里装着事,整个人显得有些颓靡,倒是张劭溥先开口了。
“最近国内有什么大事吗,说来听听。”
沈令迩微微想了想说:“袁大头如今成了法定货币,我去钱庄里兑了一些银币和镍币,陈独秀的青年杂志刊印了,据说都是针砭时弊的言论,可惜不大好买,这些都是吴太太不喜欢的,我只能偷着去买,后来跟我一起买花的是个女学生,送了我一本旧刊,我读了好些日子。”
“青年杂志?”张劭溥一边满满走着,一边重复这个名字。张劭溥不同于喜欢高谈阔论的新派人士,他常穿独自思考,也不太喜欢在公开场合谈论自己的想法,身上带着留洋人士的理性。
“里头有谁的文章?”
“鲁迅,胡适,李大钊。”沈令迩一边想一边说,“我读着觉得收获不少,可惜吴太太提起这本杂志就十分气恼,我也不敢说给她。”
“固步自封。”张劭溥笑了笑,突然说了这么个词,却又把话题转到了别处,“你在国内不错,来美国做什么?”
沈令迩听他这么问,只觉得这句话大有深意似的:“我为何不来,你如今在美国过的逍遥,把我扔在国内帮你守着烂摊子?”她抬起头,眼睛里一片清澈。
“好一个牙尖嘴利的丫头,”张劭溥摇着头叹气,“你如何知道我在美国是逍遥的,我最近筹备着做些生意,只怕不能陪你到处逛了,若是无聊,叫林赢陪你。”
沈令迩是个聪慧的,听张劭溥这么一说心里有些明白了:“你是要在美国做些生意?”
张劭溥的左手轻轻握着她的手,晚风寒冷,他的袖子略长,二人的手都缩在他的袖子里,说不出的温暖。
“算是曲线救国吧。”
又走了五分钟的路,看得出张劭溥已经十分疲惫了,脸色隐隐有些发白,走路的速度也慢了下来,到最后,林赢和折兰也走到了他们前头,只余下他们二人慢慢吞吞地向前走。
张劭溥虽然疲惫,但是说话的语气还是平稳的,乔过来看了他一会,语气也不算和善:“回去之后不能再穿假肢了,你免疫力本就不好,穿假肢太久会磨出伤口的,到时候就必须去医院了。”
张劭溥笑笑说:“知道了。”
张劭溥住在一个不算新的居民楼里,到顶四层,他住在二层。一层两个单元,每个单元有两户,乔掏出钥匙开了门,径直走进去,把电灯打开。
这间房子不算大,两室一厅,装修很简洁,大都是冷硬的暗色调,不像他们在岳阳的居所那般清新明快,沈令迩走进来,脱掉皮鞋放到鞋架上,张劭溥指着柜子说:“里面有拖鞋,换上吧。”
沈令迩依言拉开柜子,里头果然有一双女式拖鞋,粉色的,棉质,看上去十分可爱。
张劭溥撑着拐杖走进主卧,乔也跟了进去,沈令迩想走过去帮忙,被林赢拉住了,林赢看着她,轻轻摇了摇头。
沈令迩咬住嘴唇,点头说明白,林赢这才带着笑去跟折兰聊天,不知道说了什么,折兰有些恼了,用眼睛瞪他。
沈令迩把外衣脱下挂在门口的衣架上,室内有些冷,她轻轻呵了呵手,坐到沙发上。沙发边上摆着几本杂志,她伸手翻了翻,都是英文,大概是关于经济方面的,词汇比较复杂,她不太能看懂,就没有接着看下去。
过了一会,乔从卧室里走出去,他看了看坐在沙发上的沈令迩说:“我就住在隔壁,有事可以去找我。”说着拉开门出去了。
林赢不再招惹折兰,站起身说:“今晚先生就拜托小姐了。”
折兰一愣,说:“什么?”
林赢一耸肩说:“这里只有两间卧室……折兰和我……”折兰在一边瞪圆了眼睛:“谁跟你?”
林赢立刻改口:“这么说吧,先生入冬以来,身子一直不好,常常低烧,这些日子若是下雨,腿就疼得厉害,起初我也不知道,还是乔后来说的,只是先生不喜欢旁人近身,所以只能麻烦小姐了。”
沈令迩垂下眼,轻声说着知道了,耳朵都微微红了起来,折兰也不再说话,沈令迩捋了捋头发,慢慢向卧室走去。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更新第40章了~谢谢一直陪伴的小伙伴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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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chapter 41
卧室点着一盏小灯,温暖的橙黄色。沈令迩走进去,把虚掩着的窗户合上。
张劭溥倚在床边,手中打开着一本书,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容,平静地望着她。
天地一片寂静,黑夜笼罩四合,他们一卧一立,四目相对,眼中流转的是说不出的缱绻情深。
蓦地,沈令迩笑了,眉如远山:“你可好些了?”
张劭溥合上书,把书放到一边的床头柜上,弯起嘴角:“我本就没事,”说着,拍了拍身边的位置,“过来坐。”
张劭溥卧室里的床是一张双人床,沈令迩垂下眼睛静静地走到他身边,坐在床沿上,脸微微发红,一句话也说不出。
“令迩可是嫌我了?”这句话张劭溥说的很慢,尾音淡淡的散在空气里,语气似乎十分悲伤。
“当然不曾!”沈令迩慌了,猛地回头,正撞入他含笑的眼睛里。
“既然不嫌,那便上来吧,我这有书,看吗?”
“嗯,”沈令迩慢慢抬起腿坐到床上,张劭溥又拿了一个枕头让她靠得舒服一些:“要看什么?基督山伯爵我有一套英文原版,之前打发时间的时候看过。”
“好。”沈令迩点点头。
一时间,卧室内一片寂静,只有书页偶尔翻动的声音,沈令迩靠在床边,能听见张劭溥清晰的呼吸声,只感觉这像梦一样,她竟然和他躺在同一张床上。
不过过了一会,她的注意力便转移到了书上,英文她一直靠自学,加之她一向刻苦,书里的单词认识了七七八八,若有不懂的便举起了问张劭溥,张劭溥偏过身子一个词一个词地为她翻译,沈令迩能闻到他身上的味道。
就这样过了两个钟点,沈令迩打了个哈欠,张劭溥偏过头看她:“困了?”
沈令迩微微抿着下唇点了点头。
张劭溥微微一笑,掀开被子,床边放了拐杖,他坐直了身子就要拿着拐杖站起来,沈令迩吓了一跳,连忙坐直道:“你要做什么?”
张劭溥笑着:“柜子里有新的被子,我去给你拿。”
沈令迩忙下床,顾不得穿鞋,赤脚踩在长绒地毯上,绕过半张床走到他面前:“你坐下,我去拿。”说着走到卧室的柜子前:“是这个吗?”
张劭溥坐在床边,身上穿着灰色的家居服,右腿裤管空空荡荡的,他眼睛深邃,唇边含笑:“是的。”
沈令迩拉开柜子,里面果然有一床新被子,她把被子抱起来放在床上,又跑回去关上柜子门。这时候她才注意到张劭溥的表情。
他是一个冷静自持的人,只是此刻他脸上带着一丝似有若无的落寞,沈令迩后知后觉地想,自己大概是伤到他的自尊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