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见王参谋长。”军政楼上的五色旗依然飘动着,阳光明媚耀眼。
军政楼外执勤的年轻士兵一脸为难:“太太,参谋长没有告知我您要来,我不能让您进去。”
沈令迩摇着头,眼睛里带着坚持,她的手指握紧了手袋,似乎极力控制自己的情绪:“我一定要见到参谋长,你帮我通传一下,拜托。”
“太太……我暂时不能离开我的岗位。”年轻的士兵脸上微红,只是语气也很坚定,“请您不要为难我。”
沈令迩站在熙熙攘攘的街上,来往行人纷纷侧目,她的脸慢慢开始泛红:“可是……我真的有很要紧的事情。”沈令迩轻声说着,眼睛也红了,她咬着嘴唇,声音里都是焦急:“拜托你让我进去吧。”
“太太,您是什么身份呢?”那个士兵微微心软,问道。
“我……”沈令迩抬起眼睛,一时语塞。她垂着眼睛,手指握紧又松开,反复几次,她才终于抬起头,轻轻说:“我是张副旅长的人。”
那个士兵愣了一下,有些不明觉厉:“可是副旅长没有娶妻呀。”
沈令迩的脸通红,尴尬和羞怯一起涌向她,这时候她却猛地抬起头,一幅无所谓的样子:“我是他的妾。”
疯了,她觉得自己也疯了。不管是父亲母亲还是郭太太,教她的都是闺秀礼仪,这样不知廉耻的话说出口,她自己喉咙都是一哽,可是她什么都顾不上了,心里的那个想法折磨着她,越来越大,她一刻都不想再等了。
士兵有些后知后觉,也露出一个尴尬的神情,他说:“……太太”这个太太他说出口,悄悄看了沈令迩的脸色,又说,“太太不如找个凉快地方稍后,若是有参谋长的副官经过,我帮太太问问参谋长有没有空,您看行吗。”
沈令迩紧紧握住拳头,又把拳头松开,她轻声说:“好吧,我在这里等。”说着,她低着头走到离军政楼不远的一棵香樟树下,旁边坐着几个下棋的老头,树底磊着几块大石头供人坐着歇脚。
沈令迩就默默地坐下,她衣着光鲜,穿着旗袍,手里还拎着珍珠手袋,看上去就不是普通人,所以周围来来往往的人都要看她两眼,她只是一直低着头,一生都不吭,脸微微红着。
“这不是沈小姐?”轻佻一声笑,是一个还算悦耳的男人声音。
沈令迩抬起头,耀眼的阳光照在她的身上,她微微眯起眼睛,才看清了面前这个人。
她站起身,整理了一下头发,轻声说:“余先生。”
余北辰穿着便装,衬衣解开了两粒扣子,看上去倒颇有倜傥的感觉,只是沈令迩心急如焚,无心考虑其他,她犹豫了一下,还是问:“余先生可以带我进去吗?我想找王参谋长。”
余北辰脸上带着温柔的笑,问:“有什么事非要王参谋长帮你,我也行。”
沈令迩目光莹然,她微微摇头,脸上带着清淡的笑:“一些私事,就不麻烦余先生了。”
“唉,沈小姐怎么和我客气?”余北辰露出失落的神色,一直插在口袋里的左手伸出来,屡了一下头发,脸上又挂上标志性的微笑:“有什么事这么为难,说来听听。”
沈令迩微微抿着嘴唇,再次摇头,她的眼睛很明亮,里面带着坚定:“真的不方便和余先生透露,如果余先生不愿帮忙,我就在这里等王参谋长。”
余北辰好看的眼睛微微眯着,摇着头叹息:“可恼啊。”说完他就向着军政楼的方向走去,走了两步,又侧身看她,语气中都是无奈:“还不跟上?”
沈令迩的眼睛一瞬间明亮,她快步走过来,真心实意地说:“多谢余先生了。”
余北辰摆了摆手,语气带着一点点得意:“你若是真心感谢我,就别这么防备我。”
沈令迩抿着嘴唇轻声说:“没有。”
余北辰却没再接话,双手揣在裤子口袋里,到了军政楼门口,淡淡对两个警卫员说:“这位是我的客人,放行就是了。”
刚才那个和沈令迩说话的士兵看了看沈令迩,又看了看余北辰,表情里透着古怪,沈令迩不敢抬头看他们,只是低着头快步走进去。
通过木质楼梯走上二楼,余北辰带她来到一个办公室门口,敲了敲门,没有回应,他说:“参谋长应该在开会,不如你去我办公室里坐坐,我的办公室里有威士忌,要尝尝吗?”
沈令迩咬着嘴唇轻声说:“就不必了,我在这等着参谋长。”
余北辰又吃了闭门羹,却并不生气,只是笑着说:“你可以坐在走廊里的凳子上,应该用不了很久了。”沈令迩点点头,说了一声多谢。
余北辰在走上楼梯的时候又回头看了一眼,那个娇小的女人坐在偌大的长椅上,在这空荡无人的走廊里,像一只孤单的小动物,蜷缩成一个小团。
他轻轻叹了口气,直到走进办公室,依然没有回过神,过了很久,他走到办公桌的电话边,转动拨号盘,拿起听筒。
“帮我接北洋医院。”他轻声说,过了片刻,电话通了,“我找张劭溥。”
又过了一会,电话那边传来了动静,余北辰坐在椅子上,语气带着笑:“沈小姐怕是看出端倪了。”
“你真的想好了?”
“舍得?”
余北辰脸上调笑的神色渐渐消失了,语气也颇为无奈:“好吧。”
放下电话,余北辰摇着头叹息,许久都没有说话。
沈令迩坐在走廊的长椅上,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她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终于从走廊的那头传来说话声,她赶忙站起来。
王甫走在最前面,一眼就看见了那个略带局促的小女子,他又低声和身边的副官说了几句话,他们答了是,就走开了。
“沈小姐怎么来了。”王甫轻声问。
沈令迩迈着小步走到他面前,轻声说:“心里头不安,想来问问参谋长。”
王甫点了点头,用钥匙打开办公室的门,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沈小姐进来说。”
沈令迩点点头,走进了办公室。
王甫拉开抽屉把钥匙放进去,给沈令迩倒了杯水,沈令迩轻声道谢,把被子握在手里:“您实话告诉我,孟勋身体还好吗?是不是受伤了?”
王甫微微一怔,沈令迩目光如炬:“请先生一定要跟我说实情。”
王甫露出一个淡淡的笑:“这样,我帮沈小姐给他打个电话,让他亲自跟你说可好?”
沈令迩失声道:“可以吗?”她的心跳一瞬间变快,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王甫。
王甫点了点头,走到一边的办公桌上,转动拨号盘,捂着话筒轻声说了两句,过了片刻,王甫松开话筒,轻声说:“孟勋,沈小姐要和你说话。”
不知道对面传来了什么话,王甫转过身看着沈令迩,轻轻点点头。
沈令迩紧紧咬住下唇,一步一步走到电话前。
她伸出手,颤抖着握住话筒,那边没有声音,她有千言万语,却不知道要从哪里说起,一张口,眼泪却扑簌簌地掉下来。
“孟勋。”她的声音几乎是呜咽,“孟勋你听得见吗?”
听筒那边是寂静的,只有他的呼吸声,过了片刻,那边传来张劭溥平静低沉的声音,只是一个单音:“嗯。”
沈令迩捕捉到了这个声音,眼泪涌得更凶了,她轻声问着:“你为什么不回来了呢?”
张劭溥似乎笑了,声音清淡:“很多理由,一言难尽。”
沈令迩咬着嘴唇轻声说:“你还好吗?有没有受伤。”
张劭溥的声音低沉却平稳:“你觉得我现在像受伤吗?”他停了停,然后微微一叹,语气飘忽,似乎有无限感慨,“少看些闲书,嗯?”
沈令迩一顿,眼睛干干涩涩的:“那是不是……她,我说的是喜欢你……不是,那个女人,她还活着。”
电话那端沉默了,过了很久,他轻声说:“是啊。”
沈令迩攥紧了话筒,低声说:“我不信。”
沈令迩的眼泪落得很凶,可是语气还是平静的:“你再说一遍,你是……不喜欢我吗?”
那个年代啊,还羞于说爱,这一个喜欢,已经是沉甸甸的了,压的张劭溥有些喘不过气。
他沉默了,过了很久,他的声音才从电话那头传过来:“对。”
沈令迩的眼睛干涩的,她听了这话,反而冷静了很多,她轻声说:“这样啊。”
窗外是初夏的微风,阳光暖软落在她身上,她连哭泣都是这样轻,她自己也知道,这么多年寄人篱下,无非是怕人讨厌,偏偏自己是个有心气的,一边是傲骨,一边又是现实的无奈。
想哭不敢哭,太多话怕人生厌又不敢说,几句话翻涌在舌尖,最终被她轻轻咽了回去,只留一句:“多谢你告诉我。”
电话那边的人,声音是淡淡的,就像这个寡言的男人:“实在抱歉,是我对不住你。”
沈令迩嗯了一声,还是用轻快的语调说:“再见。”
“再见。”
两人一时间,谁都没有挂掉电话,还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又过了片刻,沈令迩听见“吧嗒”的一声,是张劭溥挂断了电话,电话那边已经无声无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