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聊了什么,张劭溥并没有在听,他微微侧过身说:“旅座,我想回岳阳。”他料到,在这样喜庆的日子里,说这么一句话会带来的后果。
果不其然,吴佩伦的眉头已经皱紧:“就这么急着回去?”
张劭溥微微沉默了一下,轻声说:“我不放心沈小姐。”在战火中洗礼多年的张副旅长,此刻却像极了一个莽撞的少年。
“沈小姐,沈小姐,满脑子沈小姐吗?”吴佩伦已经在愤怒的边缘了,“当初把她送给你是为了照顾你生活,不是拖你的后腿的。没有命令就带兵回去作战,别说给你加个星了,小心我都保不住你的命!”
王甫也没想到张劭溥会说这么一句话,连忙道:“仲贤兄何必跟晚辈计较,”他看了看张劭溥说:“孟勋啊,吴太太也在岳阳,可咱们是军人,没有命令私自作战可是大忌,不过我跟你透露一下吧,咱们早晚是要回去的,车里没有外人,我跟你直说,何厅长早上刚跟我通了电话,虽然北平没有消息,但是岳阳这个地方格外重要,何厅长说等咱们在长沙站稳,他带着地方军协助咱们一起把岳阳打回来。”
张劭溥轻轻点点头,又看向吴佩伦道:“旅座,属下莽撞了。”
吴佩伦见他放低了身段,也无心再教育他,只摆了摆手道:“你小子算是我看大的,从我当营长的时候就跟着我,一直都是稳扎稳打的,怎么突然像个毛头小子。你嫂子也在岳阳,我心里跟你一样着急,可是你看看,”他指着车窗外,“战士们有多高兴,我做旅长的,哪能在他们面前甩脸色。”
吴佩伦这几句话确实算是掏心掏肺了,张劭溥一直是沉稳的人,也能听出吴佩伦的真切感受,他点了点头,又看向王甫:“多谢王参谋指点。”
他因为之前内奸的事,怀疑过王甫,私心里对王甫有几分歉疚,对待王甫也越发恭敬。
王甫比张劭溥大十几岁了,自然不会和小辈太计较,乐呵呵地说:“孟勋是个稳重的,今天这是昏了头了,仲贤也别太生气了。”
吴佩伦长叹一声道:“你倒是个和事老的脾气,”他又看了一眼张劭溥,轻声说,“孟勋且等等,有些事急不来啊。”
*
藤顺楼是长沙最著名的酒楼之一,原本都是做湘菜的厨子,后来也学做西餐,此般中外夹杂,倒也颇多趣味。
大战方歇,可城中的生意缺如野草般春风又生,好不热闹。推杯换盏间,倒有了几番太平盛世的味道。张劭溥并不酗酒,但有人敬酒,出于礼貌也会一饮而尽。
酒至半酣,王参谋长手下的一个副参领提议道:“光喝酒怪没意思,听说藤顺楼里养着几个唱歌的娇娘,不如叫来作乐,如何啊?”
吴佩伦平时对手下管教极严,但今天却也来了兴致:“那就叫几个吧。”
张劭溥没有什么反应,偶尔和王甫闲谈两句,大部分还是沉默地坐着。
不一会,从包厢外走进来五六个穿着旗袍的年轻女子,个个体态婀娜,风情万种。那个副参领已经有了醉意,问道:“你们都会唱什么歌,挑几个拿手的唱来。”
为首的是一个穿红色旗袍的女人,杏核眼,尖下巴,头发烫成大卷,染着鲜红的蔻丹,身上难免带着风尘味道。她想了想说:“那就唱个长相思。”
她的嗓音不错,清亮又有点缠绵着的妩媚,众人喝酒吃饭,她们几个就坐在外侧的凳子上轻声唱歌。
副参领大概还觉得不太尽兴,回头对那个红旗袍的女郎说:“别像个木头一样。”
在风月场上打滚的女人都听得懂这句话,那个红旗袍的女郎袅娜地站起来,其余的几个姑娘都跟在她身后,她直接走到吴佩伦身边坐下,笑着说:“我叫莺声。”
吴佩伦神色如常,道:“你接着唱吧。”
其余几个年轻女郎也纷纷走了过来,吴佩伦看着走向自己的碧衣女子,微微皱了皱眉。
“阿绫平日最是骄傲,今日却愿意陪副旅长饮酒,看来还是英雄吸引美人。”莺声娇俏地嗓音响了起来。
阿绫抬起眼睛,轻轻咬着嘴唇说,一幅我见犹怜的模样。
吴佩伦也笑起来道:“孟勋的确一表人才,大概能讨姑娘们的欢心。”
大家酒至半酣,说起话来也更加随意,有人大声道:“副旅长身边没什么人,今日何不抱得美人归?”
阿绫眉眼低垂,看着果真是娉婷姿态,脸上微微泛红,又抬起眼睛悄悄看着张劭溥,轻声说:“我给先生倒酒。”说着起身就要拿起酒壶。
张劭溥伸出手,压住那双纤纤玉指,眼睛幽深却平静:“多谢姑娘美意,只是孟勋暂时不想纳妾。”
众人也是一愣,在当下,就算是普通男人家中都会有一二房妾室,虽说吴旅长声称不纳妾,可现在的吴太太张兰,原本就是个妾室,吴旅长的前妻亡故后抬成正妻的。
美人自荐枕席被拒,阿绫有些羞愧,一句话冲出口,甚至没有经过思考:“莫不是先生惧内?”说完后,她立刻捂住了嘴。
张劭溥微微愣了愣,想起那个沉静乖顺的女子,如果他带个妾室回去,她大概不会说什么,本来她就是吴旅长送给他的妾而已,可是,他看了看眼前那个美貌的女郎,虽然她不显媚俗,可身上的香味都让他觉得刺鼻。
那个女人身上永远带着淡淡的甜味,虽然清淡,但是却有安抚人心的力量。
阿绫没想到张劭溥愣神,周围几个人也纷纷侧目,张劭溥这才回过神来,他想了想,轻轻点头说:“太太雌威,某心中畏惧。”
周围几个亲近的士官都知道张劭溥已经有家室的消息,听了这句话,纷纷都笑了起来。阿绫愣了愣,神情十分尴尬,她一向高傲,如今被人三番五次地回绝,眼睛都微微红起来。
“阿绫姑娘唱首歌吧。”张劭溥看见她的尴尬神情,低下头淡淡地说。
阿绫心中微微涌起些许感激,缓缓开口唱了一首点绛唇。
她的嗓音清澈,在包间中响起,只让人觉得清沁肺腑。
张劭溥轻轻鼓掌,道:“姑娘歌声甚佳。”
阿绫微微低着头,轻轻一笑,这个男人涵养很好,就算不喜欢也不会当众给她难堪,此刻她对他多了几分感激。
杯盘狼藉,肴核既尽。很多人依然熏熏然,张劭溥不喜饮酒,故而只喝了薄醉。
张他走到街上,微冷的风吹来,把残存的酒意吹散。他转头看向北方,眼睛愈发深邃。
“孟勋还在想着沈小姐?”吴佩伦抬步走了过来,他只是浅浅饮了几杯,看上去也很清醒。
“原本不知道娶妻是什么感觉,现在知道了。”张劭溥无奈地笑了笑,“旅座见笑了。”
吴佩伦拍了拍他的肩膀:“理解,只可惜沈小姐的出身低微,本想给你挑个官家小姐。”
“旅座,”张劭溥轻轻叹息,“属下本就是乱世的草芥,性命都是旅座给的,官家千金我实在高攀。”
“倒是个痴情的,”吴佩伦又拍了两下,“那等回到岳阳,我就给你们俩办喜事。”
张劭溥一愣,他没想到旅长最后又把话题绕了回来,想起了和沈令迩的约定,忙说:“这倒是不急……”
“怎么不急,”吴佩伦皱着眉头道,“你既然中意她,给个名分情理之中。”
张劭溥想解释却不知从哪说起张了张嘴,什么话都没说。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更新晚了实在抱歉,因为昨天这一章写的不太妥帖,我又修改了一下后半部分,新添了一千多字,下一章我先写着,不知道今天还能写多少,谢谢收藏的各位小天使,爱你们!
第17章 chapter 17
四月二十五日,清晨。
张劭溥一如平时般醒来。在长沙的几天来,他一直住在办公室。看着窗外晨昏的变换,他的头脑也慢慢清醒起来。
这时候,办公室的门被敲响,是林赢:“副旅长,副旅长,命令来了,三日内回攻岳阳。”
张劭溥大步走过去,拉开门:“旅座在哪?”
*
攻打岳阳历时一周,双方势均力敌,久攻不下。张劭溥趁夜色带兵奇袭谭军指挥所,两位协参领都被击毙,战局随即逆转,终于在五月月初,攻克岳阳。
当张劭溥在此走进那栋精致的三层洋房的时候,张戎的尸体早已被成殓火化,他只看见破碎的彩色玻璃窗,倒塌的秋千架,和被血迹染成褐红色的墙面。
这栋房子,他在里面居住的时间不过寥寥,可是他黑色的皮鞋踩着这篇废墟的时候,他有些心痛,他在替沈令迩心痛。这栋房子里的点点滴滴都有她的痕迹,这是她属于自己的第一个家,如今却已经变成一片狼藉。
他抬起头看着天空,天空一片湛蓝,薄云三两,如果不看这哀鸿遍野,这片天空永远这样宁静,如同一片太平盛世。
那个女人不知道现在在哪里。
张劭溥从上衣口袋里掏出烟,点燃。
淡淡的烟云升起,又缓缓散开在风里。
*
又有一车伤病员送到北洋医院,医疗看护人员从院里匆匆跑出来,安排担架抬下重症伤患,将伤寒、霍乱等传染病患立即隔离。接连两日不断涌至的伤患已让医护人员应接不暇,人手十分紧缺。金发瘦削的美国医生一面指挥工作人员,一面催促助手从城中调集药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