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着我,淡淡一笑,说,‘好’。刹那间,雨停了,不知哪里来的阳光,照在我和他身上。只照在我和他身上,一旁的宫殿、红墙、城墙上的黑甲禁卫军依旧灰蒙蒙的。天地间,像是只我二人有颜色。”
“他真的跟我走了。在我帐中做军师,足足十三日。我没有问过他是谁,直到宫中大乱,我才知道我拐走了宁王。”白娘子轻笑着。
“他们要带他回去时,他说,‘白贞,我只愿一生做你的军师。’白家有祖训,女子不得嫁入帝王家,我决定忘情。次日宫中传来消息,他跪在养心殿前,求先帝贬他为庶民,先帝不理,他一头撞在白玉石台阶上以死明志,性命垂危。”
“他如此待我,我怎敢负了他?于是自请出族,待他伤好,便成了亲。爱情,谁没有过爱情呢。”
“那时候,无论说什么,都像是情话,不说话的时候,空气就是甜的,从一个人的身体里,到另一个人的身体里,每一次呼吸都那么甜。我们没有海誓山盟。两个人都以为,任何语言和我们的爱情相比,都苍白脆弱得可笑。这样一份感情,又何需誓言来束缚?”
“那是我一生中最好的时光。”
挽月正在伤情,听她娓娓道来,不禁肝肠寸断:“那…他怎么就变了呢…”
白娘子笑道:“这就是我要和你说的——无论什么样的时光,无论愿意或者不愿意,它终将成为过去。好的时光,坏的时光,都会一去不复返。再怎么难熬,忍一忍,也就过去了。再怎么快乐,别得意,也会过去的。你以为,只是他变了吗?天真。”
白贞嘴角噙着一抹冷笑:“他那个人,说好听了是出世绝尘,说不好听就是胸无大志。他忍,他让,他想做个闲散王爷,可他心里清楚得很,一旦太子登上大位,先不说把他如何,华贵妃能容忍他母亲这个母后皇太后?华贵妃可是被皇后压了一辈子,哼。”
“我教他为君之道,他半推半就,瞻前顾后,生怕被人议论他有狼子野心。也许就在那时,我变了,我觉得我看透了他这个人,不再完美的,真实的他。他偶尔不用心,我便会想,旁人都是男子撑起家中一片天,我何苦?不知何时开始,见了他,胸中不再悸动,他不在身边,不会再坐立难安。”
“那一回,先太子叛乱,我浑身浴血,拎着剑走进养心殿,他见了我,有感激,有恐惧,有劫后余生的庆幸,独独没有了爱意。听政那些年,我屡屡在群臣面前驳他,他这个皇帝当得委实憋屈。”
“我曾想过,当初先帝若是答应了他,真让他跟我回去做军师,又会怎样?”
白贞面上带着自嘲,淡笑着说,“没用的。他拿不了刀剑,拉不开弓弦,排兵布阵不会,兵不厌诈不屑。他清高,和军官士兵说不上话。他自傲,军令如山在他看来是对他的侮辱。日子久了,会怎样?若是将这样一个只会伤春悲秋的‘军师’放在帐中,将士们怎能心服?到时,他如何自处?我的爱意,只会渐渐变成摧毁他自尊的怜悯。”
“最适合他的位置,就是现在这样,当一个弱君。国家大事,自有重臣们操心,他只需要顺着众人的意,将掐尖冒头的打压下去,就能安安稳稳当个无功无过的皇帝!”
“你瞧,”白贞摊了摊手,“他找到了自己的位置,但是这样的他,身边容不下我的位置。”
“我明白了。”挽月叹道:“七公子隐姓埋名浪迹江湖时,身旁自然有我这个‘小厮’的位置,但一旦他成了世子,身边还有世子妃,我就成了多余。所以他才会放任旁人这样对我?可他临走时还好好的,让我等他回来…”
“那又如何?呵,太后懿旨到的前一刻,皇帝还在我的寝宫父慈子孝。男人!”
“娘子是劝我忘情?”挽月叹息。
“我喜欢那个自在洒脱的你。我性子急,知道再过一阵子,你就能好了,但我不想等。反正早晚都会好,迟好不如早好。不过——以你真正的容貌,给他做个侧妃,倒也不是不行。你,愿意?”
“不!”挽月斩钉截铁,“牙擦与男人,绝不共享!”
白贞失笑:“活了三分了。”
正要继续劝说,一个小尼姑来报,静慧师太请白娘子。
映花照水二人照顾挽月歇下。她腰背受了伤,她们在她身下垫上了软枕,才躺舒服了。
“在那柴房,无床无被,倒不觉得怎样,回来了反倒百般不适。可见人就是惯出来的。矫情。”
她说得轻描淡写。映花照水二人听着,心酸得背过身偷偷拭了泪。
第28章 重逢
白贞到了客房,原来有客。
她轻轻垂着眉眼,待那人恭恭敬敬揖了礼,懒声道:“世子是来问我要人?”
林少歌微怔,肃容回道:“皇后娘娘好眼力。”
白贞冷笑:“世子绝代风华,世间想必再没有第二个!要人么…你既慢待于她,又何必寻了过来?”
难怪秦挽月着了道。这位果真风采无双。
少歌心想,当初不知药夫子就是药王,公子荒确实让他大大受了惊吓,说我慢待他,倒也不冤枉。
于是老老实实站起来长揖到底:“是少歌管束手下不力。待治好了家父,少歌任凭二位责罚。”
白贞气乐了:“敢情现在有求于她?”脸色一沉,“林一言出了什么事?”
“家父中了‘蝉怨’。”
白贞瞳孔一缩,重重锁起眉头:“何时的事?”
“已有数月。”
白贞奇了:“你不带她回歧地,把她扔在那月余,如今又来问我要人,这是什么缘故?”
林少歌苦笑:“他若是愿意随我回歧地,我又何需在大相国寺守了他月余?”
“你这一个多月,都在大相国寺?”白贞缓缓问道,眉头拧成“川”字。
“是,还请皇后念在昔日同袍的情份上,劝说药王救家父一命。”
白贞哭笑不得,“药王…那他是如何回复你?”
“他只说无能为力,不敢承认当年替皇后解过毒。我知道他担心什么,这一个月来,大相国寺极不清静。”他轻轻一笑,眼中冰冷一片。
“难怪你一身血杀之气。”白贞蹙着眉,“你今日知道来求我,为何不早来?”
“不怕皇后娘娘笑话。我担心若是在离开的这一刻半刻,药王出了事,岂不是抱憾终生?今日‘判官’抵京,我才腾出身来。”
“呵,呵。”白贞干笑,“你也不必再去守着他了。生死有命。”
少歌瞳孔一缩:“皇后指的是家父?”
“我的毒不是药王解的。解毒的人如今是在我这里,但她愿不愿帮你……”她轻轻摇头,似笑非笑。
“望皇后垂怜。”少歌长揖到底。心中微惊,难道是静慧师太?!
“哼。我倒不希望林一言那个老货就这么死了。罢了,你且在这等着,我让她来见你。”
白贞正要离开,见素问急急赶来,耳语几句。白贞脸色大变,狠狠白了少歌一眼,往后院去了。
少歌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过…如果不用再去大相国寺保护药王,是不是可以回去见小二了?一个多月,她该等急了吧?虽然吩咐过好好看顾她,但她一定是待不住的,或许早跑回风月楼去了。
想到白白耽误的一个月,他暗骂药王:“不是你,你不早说。”一转念,人家药王可不是一直在说,谁叫自己不信…
只不知白后临走前那个凶狠的眼神是什么意思?
白贞进了屋,映花急急抓住她的衣袖:“白娘子快劝劝姑娘吧!姑娘…她身上的毒提前发作了!可她不愿自救…快劝劝姑娘!”
白贞深吸一口气,两道凌厉的目光扫向挽月。
她正摊开四肢趴在桌边,下巴抵在桌上。一张白嫩的脸烧得通红,活像一只蒸熟的大虾。见到白贞进来,她笑眯眯地招呼她,正要说话,突然一口气上不来,张着嘴巴喘了几下,终于一阵剧咳,喷出一口鲜血,却一脸玩世不恭的神情:“什么不愿自救,我这不是在歇息嘛。”
百日消香发作时,突发高热咳血,半个时辰就会毙命。
“远不足百日,怎么发作了?”白贞不理挽月,只问旁人。
“姑娘想必是伤心太过……”照水抽泣道。
白贞眯着双眼看了挽月一会,坐到她对面:“秦挽月。我有求于你。”
“娘…咳…子尽管吩咐!”挽月一脸不以为然。
“方才,一位故人之子求我,说他父亲中了‘蝉怨’。那位故人,是我此生最敬重的人,于我有大恩。你救不救?”白贞语气沉重,一字一顿。
挽月见她认真,急忙收起了假笑:“我定全力以赴。”
“很好。那你现在知道该做什么了。”白贞淡淡说完,径直起身离开。
“唉…”挽月意味不明地叹了口气,立起身子,伸出两根手指搭在脉搏上。
这么苦,真的想歇一歇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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