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的江离还是父亲的手中宝,是父亲心中的香草。
一切美好的温馨生活终止于九年前。
九年前,朝廷一纸诏书,罢了爷爷江仕真青州转运使的官职,调回京来等着听候发落。
那段时间,爷爷经常把身为老三的父亲找去,爷俩在书房一呆就是一天半天。从那以后,父亲脸上就难得见到笑容。
后来的事江离就记不清楚了。只依稀记得爷爷在朝廷处罚还未下来之前就去世了,结果玩忽职守的罪也不了了之。
不仅没治罪,据说,办丧事的时候连三司六部都来了人。一家人无不以此为傲,大爷二爷更是以为江家怕是借了老爷子的光,从此怕是要青云直上了。
以后的很多年,大爷江宗武都在说,那时候朝廷里有人想抬举江家兄弟中的一人出任大将军,江家一直看好江宗锦。因为江宗武江宗文两个都自认没有将才,一直推举从小文韬武略出众的老三江宗锦出任。
孰料,江宗锦哪儿也不去,只选了去青州,说是哪怕只是去作一名狱卒也好。就这样,朝廷果真遂了他的意,让他去青州做了名通判。
这些事,江离小了记不清楚,江家大些的公子哥儿们却是从小耳熟能详的。江离找江安一打听便知了。
江安还说,爷爷当初在青州出事,朝廷说爷爷是稽查走私不利,据家里人私下说,此中还别有内情的。只是大人们都说不清楚内幕,江家的第三代人就更没人理会了。
现在,江离端坐在书房里,坐的位置就是以前记忆中父亲常坐的窗口。窗外一树的梅花,手拿青州的来信,感觉更能感悟到父亲旧时的情怀。
信的开头,父亲也是一番嘘寒问暖,甚至,还说出这样的话语‘江离吾女,自从你母亲离世,老父在青州沉疴日久,日渐老矣,近来更有去国怀乡、前路茫茫之感慨!’
信中也有儿女情长,‘想当年空怀一腔热血,更兼有你母女二人相伴,想像从此天高地阔,任我信马由缰,挥洒情怀。不料家中忽遭变故,汝祖父的心事未了,我只得再来青州。对汝母女,为父心心念念。梅娘早逝,我亦痛之悔之。怜汝孤苦,为父何尝不心有戚戚焉。’
两行清泪在江离面上滑落。她不知道自己心目中那个高大伟岸、正值当年的父亲为何也有了母亲往日伤感的情怀。
接下来,江宗锦严肃地告诫自己的女儿:‘京城来的货物既系走私,现在依法查封,待罚金税款交讫,再来取货发卖。’这都是江离意料中的事,她毫不动情,继续看了下去。
‘至于个中内情,四喜已一一告知。可惜察无实据,贼踪隐匿,姑且丢开不提。只是这倒卖走私的活计,以前我已再三告诫,以后不许再犯!’脑子里轰的一声响过,江离一下子蒙了!
敢情她千里迢迢地派了人押了几船货物到青州,还巴巴地叫来自己当稽查走私的父亲,就是为了查扣自己的货物的?几船香料被扣就算了吧,反正交够罚金还可以领出来卖,再说她也没出一分钱本钱,怎么算她都赚大发了。
可是,诡异的是,四喜他们载的一船贼货去了哪里?四喜和葛海两人,江离还是放心的,起码认为他们不会从了土匪入伙去了。
但是,既然四喜跟葛海押着几船货物平安到了青州,还依着江离等来了江宗锦查船扣船,显然连他们俩人也以为,萧五劫来的几十箱宝物还在船上的。
江离想,肯定是萧五从中捣鬼了。只是不知他们如何半途偷梁换柱运走了宝物。他们要瞒过四喜也许不难,但一路江中行船,押船的又是个老江湖葛海,江离真想不出他们何时动的手,而且还没有惊动自己船上的人。
江离猜不透四喜他们一路都经历了什么,难得自己一时正义感爆棚,想来一回假私济公,顺便支持一下默默奋斗在稽查走私一线的老爹,没想到一时倒闹了个大笑话,成了个自投罗网的傻鸟。
江离气得吹胡子瞪眼。不过摸摸下巴自己没胡子,再者,四喜他们一路也平安无事,横竖自己为老爹尽一份心意的意思已经到了,抓不到贼拿不到赃都不关她的事。这事要怎么处理、后果如何,想必老爹心里都有了底,江离想,自己目的也算达到了罢。
果然,自己这一番心意没有白费,老父亲在信的末尾夸赞了江离一回,大言不惭地夸江离‘虎父无犬女’。
还说,看在江离这么有勇有谋的份上,要郑重地托她一件事——“汝弟年幼,待我百年之后,希望你看在骨肉至亲的份上,好好地接回你身边抚养。谨记勿忘!”
江离刚刚松懈得意的心蓦地又悬了起来,不明白青州都发生了什么事,让正当壮年的父亲说出这番话来。
青州远在千里之外,江离一心只盼着四喜早点回来,当面问个清楚。算算日子,再过十来天,应该就能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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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章 青州疑云(二)
比江离更早得到四喜一行几船人抵达青州消息的,自然是号称当朝第一公子秦元化。
江离手中的信在府中被彩衣搁在身上耽误了几天,青州那边的动向却是快马加鞭地送到了秦元化的手中。陆路来的信,都由驿站传递,正是来自于青州官方的消息。
秦元化看信的时候,范思诚就在旁边。
在无官无职却权势滔天的第一公子面前,范思诚一身书生鼎字同纹袍,蛇形银簪发。没有着官服,全身也没有佩戴一件高贵奢华的饰物,刻意地保持低调。
因为与一身锦袍,发簪美玉、腰束彩珠的第一公子无论从地位权势,还是从外形气势上相比,范思诚都不能与之相提并论。这一点,范思诚心知肚明,并且时时提醒着自己,不要在小细节上有僭越之嫌。
秦元化看完信,脸上是震惊而又迷惑不解的神情。看完信,信纸在手里捏成了一团。美玉无暇的脸也皱成了那团信纸。
半晌,对着范思诚展颜一笑,把手中那团纸递出来。
范思诚双手接过,展开仔细扫了一遍,抬头看向秦元化。
这时的秦元化已恢复了平日里波澜不惊、冷峻高傲的神情。不过,对着范思诚说出的话却显得十分和气:“思诚,你怎么看?”
“秦兄原本以为,梅庄上的那个叫四喜的管家故意瞒了你,私底下跟盗匪勾结,甚至很可能还是受了江家人指使与盗匪串通好了的。”范思诚不紧不慢地说。范思诚来京中时间不长,可一听他开口,俨然已成了秦元化的心腹。
“不错。我一直这样怀疑。毕竟那天有人在燕子矶江边楼上看到过,那两个盗匪与梅庄上两个管事的人一起吃饭喝酒。而且那个管家受了我秦府的令牌,要他帮忙留意匪徒,他却知而不报,这一点难道不可疑么?”秦元化双眸迸射出寒光,脸上浅浮一层杀意。
范思诚心头一凛。低了头等待秦元化继续说下去。
“而且,梅庄是江家三房的私产。事情又牵扯到江家,你该不会又说这只是巧合?”秦元化说着意味深长的眼光在范思诚脸上打转。“还有,我们江上设的暗桩也回过话,的确在他们船上发现了两个盗匪,而且还交过手。这你怎么解释。”
范思诚严肃了脸色。那段时间江家只有一个主子江离住在梅庄,而且凭着他自小对江离的了解,范思诚无法相信才十四五岁的江离会有那份胆量。
这些,他自然不能说。说出来,似乎成了帮江家说好话。
“可是据信上说来,这次是江宗锦亲自到驿站查的船,现场官差也在,除了几船走私香料药材,船上别无他物,连盗匪的影子都不见,更别说几十只箱子。船上的伙计报说江宗锦对上面呈报的是一般的走私案。都按照走私案查封处理了。我们还能怎么办?”范思诚研判着秦元化的脸色,老实地说。
“是啊,若说江家事先与盗匪勾结,他们完全可以半道上找个地方把货下了。而通知江宗锦来查船,完全可以说成是受了盗匪的胁迫,我们也挑不出毛病来。”秦元化叹了口气,收过范思诚递回来的信纸,扔进了纸篓。
最后喃喃了一句:“怎么事情一到青州,结果总是出人意料!”
和风煦煦。京城的天空一碧如洗。
位于皇城内一处驿馆,一个高大挺拔的黑袍男子脸上表情却像终年的积雪,没有一丝开冻的迹象。
男子当窗而立,左手执一壶酒,右手撑在窗棂上。一头飘逸的长发下脸部棱角分明的线条绷得很紧,削薄的唇抿成一条线。原本灿若晨星的双眸此刻黯淡无光。
一壶烈酒已半空,萦绕在男子心头的浓愁却似有增无减。不想让人看出自己的脆弱,所以,故意更高挺了脊梁、面上更加重了一层寒霜。
从清晨的曙光初现,到现在窗外已是日过中天,男子已在窗口呆了很久,留给身后一屋子人冷峻贵气的高大背影,此刻显出一丝沮丧颓废。
男子身处的大厅屋顶用金丝描金,盘云托顶,横梁蟠龙舞爪,一派富丽堂皇。男子身后侍立着一群人,男男女女,南陈装束,个个衣衫华丽,神情却都有掩饰不了的落魄与悲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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