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道说完喟然一声,飘然离去。
炼丹房中紧闭,一盏枯灯,灯火莹莹,噬心丸在无色火的淬炼下,发出幽蓝而诡异的光。
窗外飘进来的清寒之雪,混杂着高山之间的岚气,使得炼丹房的气息更是奇诡决绝。
林仁肇觉得周身的血液亦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抽去,四肢皆是搅碎般的痛,只听得见浑身的骨头嘎吱嘎吱地错动响声……
一夜过去,天光渐趋熹微。
小道士来到炼丹房中,支开了窗户,任山顶上的清冽之气吹入,好将房中的污秽气化得淡一些。
一夜鹅毛飞雪,山顶之处有开阔之地,也有悬石羊肠之地,两处相近,气候却大不一样,开阔之处梅花凌霜,竹海茫茫,早已被大雪覆压,成了冰雕素裹的世界。
乌崇观远远望之,似是悬于巨石峭壁之上,则是一派温暖如春的世界,只在于道观山坳处有数处汩汩冒出的温泉,让整座气势磅礴的道观建筑经年沐浴在岚岚仙气水雾之中。
……
周嘉敏在一片清冷之光中醒来,隐隐闻得到梅香和大雪扑簌掉落的声音,她惶惑地睁开了眼,只见自己躺在一个竹床上,房中烧着木柴,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小屋三间两柱,二室四牖,木斫墙圬,竹帘纻帏,虽然十分简朴,但极为清雅温馨。
她这是在哪里?
双脚刚刚落地,便觉得一阵头晕目眩,绊倒桌边的水杯,发出一阵“叮叮哐哐”的响声。
香柔闻声冲了进来,在林仁肇飞奔之后,她也快马加鞭,往乌崇山赶来,之后在山人的带领下登乌崇山,足足爬了一天一夜才达山顶,等她来到乌崇观时,一切都已成定局。
小姐已无碍,可是林将军……林将军他……
乌崇观的老道士命人拾掇了竹海中的一间僻静小屋,让他们暂住养病,香柔贴心地照顾着周嘉敏,这几日不曾合过眼。
乍然见到小姐醒了过来,香柔喜得像是欢快的百灵鸟儿,兴奋唤道:“小姐!你没事了!你终于没事了!”
她将嘉敏扶回床上,又是端茶倒水,又是递与巾桎,越喜越忙,越忙越乱。
周嘉敏茫然道:“香柔……我们到底是在哪里?”
“在高高的乌崇山上呢!小姐放心,别说是韩王还是韩王妃,或是金陵城中那些势力的俗妇小人,如今都找不到小姐了!”
“乌崇山?”周嘉敏撑起了身子,望向窗外,雪海林原,云雾缭绕,深吸一口气,只觉得馥郁了清寒之气,周身经脉像是被打通了般神清气爽。周嘉敏呐呐问向香柔,“乌崇山是道教圣地,道观闻名天下,难道,我们就在乌崇观里?”
香柔忙不迭地点了点头。
“我们怎么会来了这里?”
“小姐中毒已深,浑然不知情形,好在林将军知晓乌崇山有仙风道人能救得了姑娘,这才冒死前来。”
☆、第十八章 摩罗毒(3)
“林将军……林将军……”嘉敏有些恍惚,若不是香柔提起,她几乎就以为自己与他再也没有交集……她恍然一笑,“乌崇山地势极高,极为险峻,林将军冒风雪带我前来,倒是难得了他的心意……”
“林将军本领高强,这点难处对他算什么?”
“他现在在哪里?……”
“他……他在……”香柔犹犹豫豫着,掩饰着给嘉敏盖好被子,“小姐先别问他,照顾好自己才是要紧之事。”
香柔越是掩饰,周嘉敏越觉得蹊跷,她不顾香柔的劝阻,从床上起身,跌跌撞撞地奔向外间。
小茅庐外清风徐徐,积雪满山,陡峭的阶石通往琼台玉宇般的楼观之上,周嘉敏被清风吹得清醒,她推入了楼观的大门,来到一处僻静的房间中。
在推开房门的一刹那,她只觉得自己的一颗心快要跳了出来。
房中的床榻上躺着不是林将军又是谁呢?
“林大哥!”她踉跄地奔入到林仁肇身边,可看到的却是让她心碎的一幕,昔日林大哥浓密乌黑的头发已经变得苍苍白发,昔日他雄健英挺的身姿已经是犹如纸片一样单薄。
他的肌肤起了褶皱,较她两年前看到他,已是苍老了十多岁。
如今的他是一个又老又憔悴的男子,何曾还有当年孔武威猛的气势?又何曾还有他当年的英俊伟岸?
他是将军啊!是让整个北国雄狮闻志丧胆的将军啊!他是威风凛凛的虎豹,而不是现在气竭形枯的病夫!
周嘉敏心中一酸,泪水便涌了出来,香柔推门进来,见到这一切,也只是以袖拭泪,默默无言。
“到底发生了什么?”
没有人来回答嘉敏的话,林仁肇虚弱地睁开了眼,看到小媳妇一个活生生的大人,释然一笑,露出了白白的虎牙,他挣扎了两下,却虚弱得不能动弹。
小道士进来送药,见此情景,叹一口气道:“姑娘是福泽庇佑的人,这位居士也是福泽庇佑的人,若是寻常人根本就承受不住噬心丸,早就一命归天了,唯有居士这样体健魄强的人扛得住。”
“噬心丸?什么噬心丸?”周嘉敏茫然不解。
小道士道:“姑娘中了摩罗毒,唯有以噬心丸以毒攻毒,姑娘的毒才能解,可是姑娘送来时已经气息奄奄,又哪里能禁得住噬心丸的毒效呢!那噬心丸需要淬毒之后方能给姑娘服下,偏偏噬心丸淬毒时会吞噬人的精气……”
小道士还要继续说下去,林仁肇苍白着脸色,喝道:“哪来的多嘴舌!再多嘴,本小爷把你舌头割了!”
林仁肇虽声音虚弱,可气势还在。
小道被吓得噤声,不敢说了,嘉敏问道:“所以,林将军就以身淬毒?”就算小道士不再说什么,她也已经明白一切。
林仁肇嘻嘻笑道:“小媳妇,打听那么多做什么?”
周嘉敏早已是泪如雨下,看着苍白虚弱的林大哥,心头似有千言万语,只是说不出来,只是说不出……
在她命悬一线的时刻,林虎子为她吃尽了多大的苦头,又经受了怎样的挫骨扬灰般的噬心磨砺?她竟是毫不知情……她一介弱小女子,有何德何能让他为自己付出这么多?
“小媳妇……让相公看看,你是不是全都好了?”林虎子依旧是笑嘻嘻地,扯着周嘉敏的衣襟,想要离她更近些。
周嘉敏难为情地别过了脸,擦了擦眼角的泪水,千般滋味在她心中乱麻似地搅,问道:“林大哥为什么要救我?”
“傻媳妇,什么林大哥林大哥的,叫得多难听啊!该改口叫相公了!”
“你!”周嘉敏又是气又是感动,一时竟无话可说。
“你是我的小媳妇嘛,我不救你还有谁救?”林仁肇柔声说着,轻轻地替她拭去眼泪,柔声道:“好了,多大的事情,看你哭得像个小花猫,多难看呐!你是我的小媳妇,以后只准对相公笑,不准对相公哭!知道么?”
他说着,无尽宠怜地凝视着她。
“谁是你的媳妇了!”周嘉敏猝然起身,挣脱了林仁肇目光的牵绊,而耳畔间,却是难为情的羞赧之色。
“哟!又反悔了是不是?现在可没得你讨价还价的时候了,你可是答应过我,等你从宫中出来后,就让我将你迎娶回去!”
周嘉敏想了想,怎么也想不起曾经说过这样一句话,什么时候她许过这样的诺言了?
她只记得往日里她被强嫁李从善之时,被他抢了亲,后来她就入了宫,时间一晃,一切都已物是人非,可唯独不变的是林大哥的这份真情。
林仁肇见她犹豫,不乐意地嚷嚷道:“怎么?有闽国第一美男子做相公,你还有什么不乐意的?!你相公英武挺拔,有情有义,世上多少好女儿都想嫁给我!我可是让你捡了个大便宜呢!”
林仁肇浑然不知自己如今的相貌已经大变。
若是以前,周嘉敏会挤眉弄眼地讽刺两句,可是现在看着他已然花白的眉毛,她却连嘴角的一抹翩跹笑意也牵扯不出了。
这个世上任谁对她欺凌残害,任世人对她冷漠如冰,还有林大哥给了她一份炙热的温暖。
可是,她的心早就在自己被拘禁掖庭狱时,就已然千疮百孔了。
她给不了林大哥想要的,至少,现在是。
她勉强笑了一笑:“林大哥自然是天下第一好汉,只是婚姻大事,岂能仓促决定?这一切也要等林大哥好好养好了身子再说。”
林仁肇大喜:“好!过不久!我要风风光光地将小媳妇迎娶家门!我要摆十里宴席,请帐中兄弟们大吃大喝三天!”他端过了桌上的药,一饮而尽。
在山顶道观的日子清净,无人搅扰,嘉敏很快就恢复了身体,林仁肇元气大伤,还需要好好将息,嘉敏感念他,亲自烹药煮茶,细细照拂于他。
在风和气清之时,两人双双登临道观云楼,眺望仙境云海,似是忘了世俗是为何物。
只是有一件事,周嘉敏千般交代香柔,万万不可将铜镜之类的东西留在房内,至于洗脸梳头,则是周嘉敏为林仁肇亲力亲为,每每此时,林仁肇都痴痴地凝望着身侧的周嘉敏,笑得像是个傻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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