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此事,倒又扯出些风流。
原来,这曹仲玄曾在玄武湖畔的文苑馆内大出风头,彼时他年龄尚小,风度清逸,以一幅湖上垂钓图脱颖而出,赢得了郑王的青睐,郑王嗣位之后,想起往日间的那些能臣才子,对他更是念念不忘,进他翰林画院待诏。
如今,曹仲玄由一个青涩少年长成了言行有致、出于众人的英俊男子,因是画师的身份,奉命出入宫中,在苑囿中作画也是常事。
他常常坐于小亭,手执画笔作画,一坐便是半日,倒也成了宫中一道独特的风景。宫女们闲时便躲在花丛中或是阑干下,偷偷地看着他飒然的身姿,如玉雕刻的面容,便小声地议论着,窃窃低笑着,推推搡搡着……更有不少宫女暗送秋波,递送花簪……
曹仲玄自然知道她们的心意,只是他素来洁身自好,清新寡淡,对这些宫女们频频暗送的情意视而不见,宫女们了无意趣,只能徒然望着他器宇身姿,空有一番相思情罢了。
曹仲玄倒也真真是个百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柳下惠”,一心一意地只钻研他笔下的画,宫女们骂他是个不解风情的痴儿,他也不以为意,又专注于笔下墨汁的浓淡了。
……
吕太医虽然年轻,但医术天分极高,那一副副的药喝下去,嘉敏的双腿竟渐渐地恢复了知觉,能拄着拐杖走路了。
只是,周嘉敏为情而伤,心情一直低落。
这一日,突然间老远就传来阿茂的声音——
“周姑娘!周姑娘!”
阿茂远远地就扑了过来,跑得太急,在小木屋前摔了个跟头,他也顾不得许多,连滚带爬地跑过来,冲着嘉敏兴奋地大喊:“姑娘可以出宫了!姑娘可以出宫了!”
“你瞎嚷嚷什么?!”元英浓眉大眼,瞪着阿茂,“大白天的你又在说什么胡话?!”
周嘉敏没反应过来,等阿茂再说了一遍,她才明白发生了什么,惊疑不定地问道:“你是说我可以出宫?”
“当然是出宫!”阿茂的笑靥绚烂,“过一会儿,奉国主口谕的公公就要来传旨了,姑娘还是早些儿准备着。”
“是不是弄错了?”
阿茂摇了摇头,“我听得明明白白,清清楚楚。”
周嘉敏觉得奇怪,见阿茂虽然绽开了一张笑脸,但眼圈儿是红的,知道他刚才必定哭过,心中越来越狐疑,问道:“你实话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阿茂的目光躲躲闪闪,不敢正视周嘉敏的目光,声音也小了很多,“姑娘就别问了,总之姑娘快些准备出去就是了,这万兽园又怎是人住的地方?姑娘若是再晚些时间,宫中只怕就要下钥了。”
“你别岔开话题,快实话告诉我,宫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宫里……宫里什么事也没有……嘿嘿……”
“好,你若是不说,我就不走了。”
阿茂见瞒不住,急得抓耳挠腮,费了好大的勇气才说道:“是……是……圣尊后驾崩了……”
☆、第十七章 珠玉还(3)
犹如雷击电掣一般,周嘉敏空落落地,怔怔地。
“是我又多嘴了,是我不好……”
周嘉敏犹然不能相信,“圣尊后怎么……就驾崩了呢?我去年见圣尊后,还觉得她体态安健,怎么就……”
阿茂叹道:“自从去岁国后和小皇子相继离世之后,圣尊后的精神一日不似一日,前阵子头疾发作得厉害,国主痛心不止,一直伴在圣尊后身侍疾,只是……唉,天命如此,纵然有灵丹仙药,也抵不过老天爷的意思,圣尊后昨夜里还是走了……”
仿佛是被什么钝重东西狠狠一击,仿佛是双脚沉入了泥淖之中,又仿佛是心头蒙上了厚厚的一层阴翳,周嘉敏觉得自己渐渐地沉了下去、沉了下去……
圣尊后对她十分怜爱,雍容慈雅,只是身居至尊之位,她也免不了人生的大悲,说到底她也不过是一个女人,而作为一个女人,丈夫壮年而逝,儿媳早死,儿孙夭折,这又是一种怎样的悲彻?怎样的伤痛?
阿茂说道:“圣尊后驾崩前,已经下了懿旨。请国主免了姑娘的思过之罚,放姑娘出宫。”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圣尊后慈悲心肠,可是却猝然的撒手归西。
周嘉敏的双眼已经模糊了,她跪了下去,朝着圣尊后的宫殿凤和宫重重磕了三个头:“圣尊后的大恩大德,小女子无以为报,只能等到来生来世,小女子方能结草衔环。”
夕阳的余晖自林中筛下斑驳的光点,倦鸟飞还,发出倦怠的啾啾声,似乎丝毫也未知晓园中有伤心人,阴凉的秋风乍起,吹散了周嘉敏的额前发丝,也吹得她的心绪怅惘忧伤。
直到最后一抹余光隐下了远方的石头山,灿烂的霞光铺满了天空,阿茂才劝道:“姑娘虽不能祭奠圣尊后,可是姑娘的心比谁都赤诚啊!圣尊后在天之灵也是知道姑娘感念之恩的。”
“是,是,是,圣尊后也没白疼姑娘呢!姑娘若是难过,等到出宫后再悼念也不迟,这天色也不早了,姑娘还是早些出宫才好。”元英也劝道。
周嘉敏擦了擦泪水,拄着拐杖,由元英一路搀扶着一直走到万兽园的门口,到了分别的时刻,元英一向粗枝大叶,竟也舍不得落了眼泪下来。
周嘉敏如何不心酸,扶了元英手说道:“我这匆匆一去,就剩下你们了,你们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万事不可逞强。”
周嘉敏这么一说,元英哭得更厉害了。
阿茂也觉得难过,抹了一把辛酸泪,“姑娘能出去就是福气,我和元英都是奴才的命,可姑娘是富贵命啊!只要姑娘能惦记着我们,我们就是莫大的知足。”
周嘉敏勉强笑道:“若不是承蒙你们的照顾,我又怎会有幸活到现在?只有等到你们放出宫的那日,我为你们设宴庆贺才好!”
“真的吗?”元英抹了抹眼泪。
周嘉敏笑着点了点头。
元英又哭又笑,“我就知道我们还会再相见的!我就知道!”
直到看门内监来催促,周嘉敏才一步一停地离去,走了好远好远,她回首望去,只见阿茂与元英萧疏而略单薄的身影还在宫墙之下,朝着她远远地挥手。
天边的红霞渐渐散开,夜幕即将来临,而在明朝的太阳升起之前,她就再也不是深宫女子。
一朝之间,瞬息万变,从此命数也不再相同,这些天,这一年,在宫中发生了那么多的事,她亦犹如做了一场梦,梦醒了,唯有轻叹一声。
或许这深宫的锦绣繁华和珠帘绣幕,本不该由她这样的人来享受,或许,她该回到城郊的府邸中,与阿母相伴终身。
她坐上马车,怀着急迫的心情往秣陵周府赶去,这一年来,也不知阿母可否安好?她心焦如焚,更想要迫切地见到阿母。
马车轱辘轱辘地在街道上碾过,两个个时辰后到了巷道中的周府外,周嘉敏下了马车,此时已经是店铺打烊的时分,街道上的行人寥寥无几,周府依旧如故,只是大门铜辅首像是更斑驳了些,殿角飞檐也有一些缺角的瓦片。
周嘉敏迟疑地伸出手,敲了敲门,半晌也没人应门,不知怎地,她的心突突跳得很快,像是随时要从胸腔中跳出来。
门终于“嘎吱”一声打开,门口是熟悉亲切的面容:“小姐?”
周嘉敏呆了呆,又惊又喜。
香柔喜得跟什么似的,两行清泪登时止不住地流了出来,“真的是小姐?真的是小姐!”她扶着周嘉敏的身子左右看了又看,见她怯不胜衣,泪水奔涌而出,“小姐,你可是终于回来了!香柔可是想死你了!”
天边的晚霞全都隐在了石头山下,一轮残月淡淡地挂在黛青色的天边,清冷的月光衬得院中寂寥,更衬得香柔的侧影孤单而清瘦,周嘉敏这才注意到她身上粗布粗服,发簪也十分简单。
嘉敏问道:“夫人呢?赵管事呢?”说罢就往夫人的房内走去。
“夫人她……”香柔掩饰道,“姑娘还是别问了,先换身衣裳要紧。”说着拉着嘉敏就往偏院走去。
香柔越是掩饰,周嘉敏越是困惑,“香柔,为什么院中不点灯?大家都去了哪里?”
“小姐,我……夫人……”香柔只觉得鼻子一阵发酸,见瞒不住周嘉敏,只得抽抽噎噎地说道:“小姐不在的这一年里,发生了……很多事情,夫人变卖了家产,重病之下……”
“重病?”周嘉敏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我阿母究竟怎么样了?”
“已经在上个月……去世了……”香柔说完,再也不忍心说下去,只是捂住嘴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犹如五雷轰顶,犹如晴天霹雳,那一刻,周嘉敏只觉得天似乎都要塌了下来,凭着唯剩的力气,她才没有晕倒,颓然依靠在柱子上,半晌,才悲怆啜泣道:“阿母是怎么去世的?”
“国后崩之后,官场、亲戚中的那些人向来是敷衍趋势、拜高踩低的,与府里的交道就渐渐浅了,老爷留下来的家产业务也不太好做了,府中的境遇一落千丈,今年春日,马羊贩卖生意因为一场瘟疫全都赔光,府上也因此欠了债,夫人又听说小小姐在宫中过得不好,不能互通消息,忧劳心疾之下病倒,从此之后便起不了床,日渐沉珂……老爷生前本就是清明之官,只留下牛马生意,没有置备些家产,竟是日日衰败……到最后,不得已遣散了府里所有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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