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佑苦涩一笑,端起竹制的茶杯品茗一味,“承蒙国后娘娘看得起,臣不敢自诩君子,却从无做过愧对良心的事,只是,身为朝臣,却无一件裨益于国事民生,臣实在是自责啊!”
“潘大人是朝廷的唯一一股清流,若是潘大人如此菲薄,国主还能倚赖谁?仰仗谁?”
潘佑眉头紧锁,长叹一声:“当日娘娘亲临臣的私邸,让臣如拨云见日,时时自我警惕,以忠心侍主为毕生所求。可如今家国愔愔,如日将暮,臣虽然不才,又如何能与奸臣杂处?如何能侍亡国之主?!”
嘉敏听得心情灰暗,沉沉问道:“潘大人洞察秋明,言辞激励,国主向来是善听潘大人谏言的,难不成国主听不进潘大人的一言一语了么?”
潘佑摇头,痛心疾首道:“臣已上疏七次不止,凡数万言,词穷理尽。可是国主一意力庇奸邪,曲容谗伪,臣无能为力啊!”
嘉敏心头大震,颤声问道:“国主他……他竟是如此昏昧?”
说到痛心处,潘佑直击胸膛,涕泪横流:“自林将军英魂消逝,国主一天天听不进忠言,周围都被奸邪小人层层围困,臣如今已被奸臣公卿排挤,再不得亲近国主,臣报国无望……”
言罢,他撩起布衣前襟,跪地作揖,惊得嘉敏忙从湘帘中走出,“潘大人,你这又是做什么?”
潘佑不起,言辞恳恳:“臣知道,宫中内外,唯有娘娘才是最清若幽兰的人,臣亦知道,娘娘与国主伉俪情深,也只有娘娘的蕙质兰心才能让国主如沐春风,才能吹散他周边的团团阴霾!”
“潘大人的话,本宫实在是听不懂。”
“臣已经劝不动国主,还望娘娘能回宫劝说官家,让国主重回清明,若不然,我风雨飘摇的大唐崩在旦夕!”
嘉敏苦笑:“潘大人太高看本宫了,本宫不过是一介弱女子,如何能稳一国之本?”
“‘鸡既鸣矣,朝既盈矣。’古有贤妃敦促国君上朝理政,娘娘身为贤后,又如何不可为呢?”
嘉敏若有所思。
潘佑怆然而低低道:“若是国后娘娘能以一己之力,让百姓少受一些苦楚,让国主身边少一些奸佞小人,让亡国之恨不那么痛苦,臣再也无憾。臣告退。”
桌上的“君子茶”水汽袅袅,茶香四溢,而刚刚喝茶的那个人却已经走远了。
没想到,第二日便传来潘佑自刭的消息。
☆、第六十六章 风满楼(3)
潘佑自杀消息传出后,嘉敏闻言一震,“到底是怎么回事?”
黄保仪道:“潘大人向来嫉恶如仇,昨日向国主举荐李平李大人,谁知李大人与潘大人均为众人排挤诬告,国主听信众人谗言,将李大人收押大理狱,李大人冤屈不过,在狱中自缢而亡,潘大人得知之后,为证清白,在家忧愤自刭……”
嘉敏听得心乱如麻,这是她最不想看到的结果,可是就这样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地摆在她的眼前,让她不得不相信眼前的事实。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变成这样……”想不到昨日与潘大人相见,竟是诀别。
“潘大人为官一生,清正不阿,只可惜,国主一次次自毁长城……我……好失望。”
黄保仪道:“可叹潘大人慷慨风逸,却生不逢时。自此一别,犹如江河之水,滔滔东去,也成全了他飒飒磊落之风。”
嘉敏转眸凝睇着黄宝仪,忧愤问道:“家国衰微,乱世之下,你与我如何能安于世?”
黄保仪的心隐隐作痛,“娘娘,你这是何意?”
嘉敏心中愁海无边无际,只可惜自己微小如沧海一粟,渺渺茫茫,又能如何挽救这危怠时局?
她心中忧忿,摊开了素琴,点一支灯烛,在静室中焚香默坐了良久。
沉吟许久,她才素手纤纤一拨,琴声铮铮流淌,曲调沉郁苍凉,一曲既罢,天已大亮,她以纤指止住那最后一根微微颤抖的琴弦,琴声戛然而止,而此时,她早已泪痕斑驳。
一缕晨风吹迷了她的眼,枯黄的树叶如蝶般落于她的掌心上,她起身眺望东方的一缕曙光,悠然道:“潘大人,林将军,你们若英魂有知,便知这是我送你们走的曲子,你们虽身灭,而盛名永未灭。本宫,一定会为你们斩除宫内外的败类!”
……
窅妃端详铜镜中的自己,红唇烈焰,眼波流转如钩,新梳的流云髻高耸如云,更衬得她的妖艳妩媚,然而,她的面上笼上了一层浓重的阴霾,让她饰以脂粉的脸像是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青灰色。
裴嫔陪坐在一侧,一边磕着瓜子仁儿,一边絮絮叨叨:“这还没过几天舒坦日子呢,那个瘟神就已经回来了,真是败兴!”
窅妃不屑地冷叱,端详着镜中自己的脸,那张保养得宜的俏脸如剥开的煮鸡蛋一样,光滑柔嫩,不现一点斑纹,这张虽非天仙般美丽的脸,却有着勾人摄魄的吸引力。
裴嫔又聒噪道:“她怎么还不死掉,如此不明不白地回宫,又身居宫中正位,就好像什么事情也没发生一样,算个什么事儿?娘娘好不容易在宫中树立的威信,难道就这样白白地又没了么?”
窅妃已大为不悦,突然不耐烦地命令菁芜,“去将本宫的金莲鞋取来。”
菁芜取了光华耀目的金莲鞋,正要为窅妃穿上,偏裴嫔又数着金鞋上的珍珠:“一颗、两颗、三颗……八颗。以前嫔妾还惊叹这巧夺天工的金鞋,可昨儿看了国后娘娘手上的那串珠串,才知道不过是小巫见大巫罢了。国后娘娘的珍珠串也不知串了多少颗东海大珍珠,听说这次国后娘娘回宫,国主又赏了她数不清的……”
裴嫔尚未说完,只听得脸上“啪”的一声脆响,右边脸颊顿时像是被浸在滚烫的油锅里一般疼,她摸了摸自己的脸,摸到了鲜稠的血痕,早已吓得花容失色,瞪大了眼珠子,“血……血……”
原是窅妃听得厌烦,顺手抄起那双鞋,狠狠地丢到了裴嫔的脸上,力道极重,金鞋在裴嫔的脸上划上了锐利的血痕。
窅妃恨道:“贱人,若是再多嘴,不撕烂你的嘴!”
裴嫔又惊又怕,抚着自己的脸,起身惴惴道:“嫔妾……嫔妾只是为娘娘打抱不平……那国后凭何夺走娘娘的一切……”
窅妃极为狂躁,喝道:“滚!”
裴嫔吓得身子一抖,几乎没被自己的裙角绊倒。
窅妃眼中落了她的身影,心烦意乱,喝道:“还不快滚?!”
裴嫔再也不敢吱声,捂住了自己的脸,踉踉跄跄地奔了出去。
殿门口闪过一个宫女的身影,那宫女被眼前的景象吓住了,一时踟蹰在殿外,不敢入内通报。
窅妃细眉一皱,呵斥道:“缩手缩脚地做什么?还不进来!”
那小宫女得令,这才战战兢兢地入殿堂禀道:“官家说了……官家说今夕……”
窅妃不耐烦,对镜自照,将簪子别在翘髻上,冷森森地蹙眉:“官家说什么了?若是你的话说不利索了,本宫会给你的舌头打个结,你说割了是喂鱼还是喂狗?”
小宫女吓得浑身一哆嗦,腿一软,就跪在地上,急道:“国主今夕想看会书,说娘娘今晚不用等着国主了。”
窅妃的手停留在半空中,紧紧攥着那一枚金簪子,直到手心被金簪扎出了血。菁芜看得触目惊心,用力夺走了窅妃手中的簪子,低低唤一声:“娘娘!”
窅妃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猩红的唇瓣触目惊心,“又是不用等了,又不用等了……他可知,今天是本宫的生辰,他可知,今夕本宫为他准备了百花独舞?”
菁芜讪讪道:“娘娘在铜镜前枯坐了半晌,既然国主不一定来了,娘娘还是卸妆了早些休息吧。”
“不!本宫不信!去年时,国主尚为本宫置办了生日筵席,本宫就不信他会忘了今夕这个重要的日子!国主一定会来!一定会来的!本宫要重新妆扮!”窅妃疯了般地夺回菁芜手中的金簪,插入高高的发髻中,又打翻了妆奁,手忙脚乱地挑些金光闪烁的首饰,胡乱插在头上。
此时天气仍是十分阴寒,到了夜晚更是冷得守夜的宫人瑟瑟颤抖,窅妃却褪尽了氅衣,只着单薄的羽衣裙,命人在殿前的水池中立起高高的金莲台,水中又有从温室移栽而来的碧荷。
她登上金莲台,飘旋回转,翩然起舞。
菁芜心急道:“娘娘你可不能做傻事啊!这天寒地冻的,娘娘伤的是自己的身子。”
窅娘冷幽幽道:“本宫的心已经伤透了, 又何惧伤身?国主不是很喜欢看本宫的舞姿吗?他若不来,本宫就一直跳下去,跳上三天三夜,跳到天荒地老!”
菁芜急得跺脚:“娘娘,你可不能执意行事啊!”一面又速派宫女再去请国主。
主后正在澄心堂书房中对弈,嘉敏举一枚莹润白子,专注地凝视棋盘,略一沉吟,指尖已然落下了那枚棋子。
国主微微一怔,索性推开了棋局,扰乱了所有的棋子,笑道:“输了输了,朕又输了。”
嘉敏淡淡道,“这棋局尚未完,国主如何知道自己就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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