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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唐小周后 (谈伊翁)


  可是,这一次,她的伤痕再也无法抚平?国主的怀抱依旧是那样的温暖开阔,可是她听不见他有力而脉脉的心声,他们之间,好像真的有了一层看不见、也摸不着的隔阂。
  “嘉敏?”国主以下颌轻轻地摩挲着嘉敏的柔软发丝。
  “嗯?”
  “你与朕本是夫妻,主后是做给别人看的,以后私下之中,你别唤朕‘官家’了。”
  “那唤什么呢?相公?夫君?”
  国主轻轻摇了摇头,“唤朕‘檀郎’。”
  嘉敏微微平息的心复又大振,她惊讶地抬起眸子,勉强笑了笑,“官家是开玩笑的么?”
  “怎么又忘了?说了私底下不许提及‘官家’二字的。”
  “官家…… 对不起,臣妾一时改不了口,臣妾只是想知道为何要臣妾这样称呼?”
  “因为朕喜欢听心爱的女子这样唤朕。”
  嘉敏再也掩饰不了心头的难受,奋然推开国主,“不,是官家想要重温曾经的甜蜜感受,官家想要找到姐姐的旖旎之爱!因为‘檀郎’是姐姐对官家的独有称呼!那是任何人都不能剥夺的称呼!官家为什么要让臣妾替代姐姐?为什么?”嘉敏情绪激动,又是伤心又是难过,一时哽咽不已,泪如雨下。
  殿中摇曳的灯烛被风吹灭了数支,室中光亮昏暗不明,香氛滞郁,压抑得人透不过气,嘉敏又觉得那无处不在的阴冷再次向自己裹挟而来,无处可逃、无可抵御,而国主半张俊逸的脸隐匿在幽暗的阴影中,越发地沉寂了。
  良久,阴影中才传来他有些疲惫而清冷声音,“或许你说得对,朕满足于这一声‘檀郎’的称呼,或许,朕真的只是为了找到曾经的感受,朕恍惚了,可是你就真的这么倔强、连这样轻唤一声朕也不愿意么?”
  那么真实的言语,仿若一根根尖锐的针深深地扎向了嘉敏的心,国主竟然都不愿意欺骗她!
  嘉敏觉得伤感,说话的声音也忍不住微微颤动,“原来,原来在官家的心中,只有姐姐才是不可替代的无上之尊。只有姐姐才是官家心头挥之不去的至爱。可是这对臣妾公平吗?臣妾又算什么呢?官家也曾向臣妾许诺,许臣妾一生一世都不厌弃的爱怜,却原来,最后还要落得成为姐姐的替代品。臣妾不是姐姐,不会像姐姐一般柔媚地唤官家一声‘檀郎’!”
  国主愣了愣,似乎难以相信嘉敏是如此的决绝,这样的她让他感到有些陌生,半晌,他才有些落寞地低低道:“是朕勉强你了。嘉敏,朕累了,有些事情就留待以后再说吧。”
  国主拂衣离开,昏暗中看不清他眸光中的愁苦,唯有一股朦胧的郁悒之色深深笼罩着他的容颜。

  ☆、第四十章 成追忆(2)

  当房中最后一点龙涎香的余香也被风吹散之后,嘉敏方才觉得浑身像是被抽掉了骨头般,软绵绵地瘫坐在椅上。在国主的心中,她比不上姐姐,永远都比不上,可她从不愿意做姐姐的影子!
  如果国主一开始就忘不了风姿绝代姐姐,也许,她真的宁可错过他,宁可将他放在心的柔软处,也不愿意被他以浩浩荡荡的仪仗迎娶入宫。
  与亡故的姐姐争宠?难道,这就是她万劫不复的宿命?
  她越发心乱如麻,喝道:“元英!去!将金剪子给本宫找来!”
  元英从未见到国后如此声噎气促的模样,小心翼翼地递上了金剪,嘉敏一把取过金剪,将手中一个丝线已旧的香囊绞断,一面狠狠地绞,一面落下珍珠似的泪花,其情其状,让人看了觉得分外心酸。
  元英是识得这个旧香囊的,她是个再笨的人,也知道这个旧香囊对国后娘娘的意义,她一把紧紧握住了嘉敏的手,力气粗蛮竟叫嘉敏动不得分毫。
  嘉敏恼得粉面酡红,挣扎着又要去绞,元英跪在了地上哭道:“娘娘可千万不要做糊涂事!这个香囊对娘娘来说比生命都还要重要!娘娘难道忘了曾经在掖庭狱、在万兽园的那些日子吗?在生不如死的时候,在一次次面临绝境的时候,是什么支撑着娘娘走了过来?是这个旧香缨啊!是娘娘对国主的唯一念想啊!”
  嘉敏回想起往日中那些不堪的日子,一时间悲辛交集。
  可是,如今不比当初,这一切都变了,都变得毫无意义!
  她推不开元英,只能自己气恼着自己,一口闷气憋在胸腑中无法宣泄,像是装了沉甸甸的石头,闷闷地坐在房中。
  ……
  国主长久地屹立于瑶光正殿之中,面对着昭惠后的画像默默出神。
  殿中还保留着她辞世时的布置,一物一器无不写满了她们琴瑟好合的记忆。
  在垂帘之后的琴案上,她纤纤玉手婉柔一拨,琴音便如山涧溪水流淌;
  在绣榻上,她醉意朦胧,拈花微熏,笑吐红绒;
  在金丝楠木柱下,她以一根红绸翩然起舞,仿若天人下凡;
  铜镜前,他为她轻描黛眉,两人凝望着铜镜中的美好身影,忍不住相视而笑……
  曾经盛装着烧槽琵琶的木匣已经蒙上了一层薄薄的灰尘,唯有一股幽香隐隐发出,这把名琴曾谱出了一曲曲动人心魄的曲子,如今人已葬在懿陵,唯剩下这空落落的琴了。
  国主轻轻拂去琴盒上的飞尘,如痴如醉,如熏如梦,柔情地呢喃:“娥皇,今日是你的忌辰正日,朕未按俗常的做法为你办法会,那是因为朕不想借别人之力来表达朕对你的思念之情。朕对你的想念化作了朕笔尖一点一滴的墨迹,化为了对你一颦一笑的向往,对你一言一语的留恋。你可感到了朕对你的不舍了吗?你还埋怨朕吗?”
  画像上的女子巧笑嫣然、优雅端庄,而这样的笑言却是凝固了的,仿佛随着永久的时日永远地尘封了下去。
  国主取出香奁中的蓝露眉黛,在琴盒的背面上刻下了相思之意,“侁自肩如削,难胜的数缕绦。天香留凤尾,馀暖在檀槽。”
  写罢,他一掷眉黛,只觉得诸事烦扰,冲外面唤道:“酒!酒!给朕送酒来!”
  瑶光殿除了洒扫的寥寥几个宫人、守卫外,再无其它人等,一时半刻并未有人上前,国主失了耐性,声音加大了几分:“来人呐!都聋了吗?!酒!朕要喝酒!”
  遥遥垂立在瑶光殿外的姚海听得呼唤,忙小碎步进去,犹疑说道:“酒喝了可是伤身,官家的龙体刚刚才好了一点……”
  “哪里来的那么多废话!给朕取酒来!”
  姚公公也不敢怠慢,忙命人取了美酒呈给国主,国主径自取过托盘上的酒壶,仰头咕噜灌了一大口,就大步走出了殿门,姚公公看得惊心动魄,却又无可奈何,只得小心翼翼地紧跟而上,生怕国主有个什么闪失。
  国主一手执壶喝酒,一边往外走,不知不觉竟走了好远,远远地离开了连绵宫殿,来到了宫城的城墙边,索性登上了高峻的城楼,爬上了高高的屋檐,他凌风而立,衣袂飘飘,更兼醉意熏熏,步态趔趄,似乎随时都要随风倾倒。
  姚公公一行人吓得魂飞魄散,连声唤道:“官家!去不得呀!危险呀!”
  国主置若罔闻,爬上城楼屋檐的最高处,任风如鼓点一般将他的长袍吹得猎猎作响。
  姚公公也跟着爬了上去,只可惜他体态笨拙,爬了好几次都没有爬上去,急得对身边的几个守卫喝道:“还愣着干嘛!还不快上去将国主接下来!”
  守卫们忙得手忙脚乱,纷纷爬了上去,国主回过身,用手指着他们命道:“你们若是敢上来,明天你们的项上人头就会挂在这城楼之上!”
  众护卫不敢上前,众宫人内侍更是着急,眼巴巴地瞅着国主,生怕有个万一,还是姚公公最为老练,喝斥着众人,“还愣着干什么!赶紧到城楼下备下锦被!再去禀报国后娘娘,要是国主今夜从这里摔了下去,你们都别想活了!”
  众人回过了神,忙不迭地去准备了,姚公公双手放在胸前祈福,一叠声地叹道:“菩萨娘娘,你可要保住国主,这么高,千万不能让他有差池呀!”
  国主浑不知底下的人为他忧心如焚,兀自张开双臂,任大风翻起他的衣袍,仰望星空中那一轮并不明朗的弦月,大笑着吟诵道:“层城无复见娇姿,佳节缠哀不自持。空有当年旧烟月,芙蓉城上哭蛾眉……”
  他念着念着,突然声音越来越低沉悲切,城楼底下那些宫女纵然听不懂诗的含义,也觉得国主的吟诵悲哀之至,众人均是心有戚戚、静默无声。
  国主仰头对着冷冷月色,又酣畅淋漓地饮了一大口酒,可是已不知何时潸然落泪。
  姚公公遥遥望着国主忧戚的模样,也不由得心酸,眼角儿也落了老泪,喟叹道:“国主啊国主!您多愁善感,用情至深,是词帝,是情帝,可却不是个让老奴省心的好皇帝,老奴真希望您没有那么多的感伤,真希望您能快乐一些。”
  他以袖袍拭了拭泪花,忽然听得身后的叮铃环佩之声,他心中一松,以为是国后娘娘得知消息赶了过来,转身迎上前去,“国后娘娘您……”却突然感觉不对劲,抬了头才看清是黄保仪,带了微微地诧异之色,“主子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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