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望同小舅子不睦,又是文官,本就被武官出身,且官位高于他的程玮压一头,要是程玮再升,更是没好日子过。
心知那是锦书有意说与他听的,脸皮一抖,姚望也没吭声,算是服软了。
该说的都说完,剩下的便是姐弟之间的私语,大可不必在这里声张。
锦瑟站起身,向姚望道:“话都说的分明,父亲已然首肯,口说无凭,还是立下字据为证吧。”
她环视一圈,目光依次在弟妹们与张氏、姚望面上扫过,终于道:“一式四份,父亲手里一份,弟弟手里一份,外祖父家一份,宗族中一份,父亲意下如何?”
“都是一家人,白纸黑字写下来,难免会伤及情分。”
姚望虽然首肯了这样的分配方式,可对于老太爷与老夫人留下的私库,还是有些心热,顿了顿,道:“姚家祖地远离长安,族老们年迈,如何请人作证?大家心中有数即可,无需为此劳师动众。”
“亲兄弟,明算账,为了防止他日生出什么伤及骨肉感情的事情,还是立个字据为好。至于宗族那边嘛……”
“父亲不必多虑,”锦书善解人意的一笑,道:“四叔祖家的堂哥今年入京赶考,老人家也想沾一沾帝都龙气,早早便动身,随孙儿一道入京了。”
她侧过脸,透过半开的窗扇去看天边的晚霞,莞尔道:“现下,只怕已然入了长安。”
姚望听长女如此言说,哪里还不明白这是她早早计算好的,前头说那些危言耸听的话,只怕也是赶着自己进套罢了。
想通这处,他脸色不由忽青忽白一阵,忍了又忍,终于闷声道:“依你便是!”
看向身后的仆从,他吩咐道:“取笔墨来!”
这便是打算先行写出四份,届时公证人到了,再一次盖章签字了。
姚望脸色难看,张氏也好不到哪里去。
素日里她与锦书也不是没起过争执,只是碍于情面,但凡不是紧要的事情,便各自退一步了事。
哪曾想这个继女小小年纪,心思竟如此细密狠辣,这一回大抵是因为触及到她底线,才遭到迎头痛击。
这样短的功夫,一席话连打带消下来,竟硬生生给两个弟弟争了那么多,也叫自己输得这样惨。
不说是将来分家的比例,只消想想老太爷与老夫人留下的私库,她便是剜肉一般的疼。
丢掉的,都是白花花的银子啊!
说不想要是假的,但是只看锦书敢当着他们的面安排,只怕是早有主意,贸然伸手,决计讨不了好。
眼睫颤抖几下,张氏心底有了几分畏惧,暗自庆幸锦书很快便要入宫,不会久留家中了。
锦书懒得去看张氏神色,姚望黑着脸奋笔疾书,她便低头去看张氏的小儿子姚瑾。
大抵是被她方才的气势吓到了,素日蛮横的姚瑾始终低着头,半靠在胞兄姚盛身上,没敢看她。
锦书也不在意,只笑吟吟的瞧着他,柔声道:“阿瑾真聪明,一看便是伶俐像。”
他年纪小,却也听得出这是夸人的话,只是,还不等笑出来,便听锦书继续笑道:“刚才,父亲一问国子监的名额,你就知道推一个给阿盛哥哥,我猜,母亲一定教了很久吧?”
毕竟是年纪小,姚瑾听她一言戳破,脸上或多或少的带了几分畏缩,下意识的看向张氏。
张氏面色讪讪,强笑着道:“小孩子不懂事,不过是随口说说罢了,锦书,你别搭理他。”
“小孩子才更应该好好教导呢,”锦书语气淡淡,道:“不过,这也是我杞人忧天。”
“有这样的母亲悉心栽培,阿瑾他日必定鹏程万里,富贵无边,”她微微一笑,语气深深:“——母亲,恭喜呀。”
她这样温柔的语气说着祝愿的话,落在张氏耳中,却像是最恶毒的诅咒,脸皮一颤,算是给了个笑,却没应答。
姚望动作很快,按照之前商定的内容写了四份条例,锦书依次看了,便收起三份,还了一份给他。
“话就说到这里,”她笑盈盈的问:“几位还有别的事吗?”
姚望脸色晦气,张氏也好不到哪里去,姚盛姚瑾以及锦瑟亦是如此,锦书见了也不在意,走到姚望面前去,跪下身,恭敬的给他叩头。
“父亲,”站起身的时候,她轻声道:“这是我最后一次给您叩头了,就此别过。”
“你在说什么胡话,”姚望一整晚都被她追着打,这样来一回,颇觉莫名其妙,见她态度软下来,火气也就上去了:“真是疯了不成!”
“我没疯,也很清醒,”锦书混不在意他的态度,站起身,道:“都是骨肉至亲,我们也没有什么深仇大恨,只是您选了继母与新生的儿女,我选了同胞的弟弟罢了,人皆有私心,本就无可指摘。”
“可是,我也不能不怨。”
“都是您的儿女,可您连问一声都没有,就叫我顶了锦瑟的名额,到那吃人的地方去。”
“我也是俗人,没办法不恨。”
“父亲,”她带着两个弟弟走出正厅,背影挺直,像是亭亭的竹,只是临出门的时候,方才淡淡道:“父女之情,自此两清,从此再无干系,各自安好罢。”
第5章 梨涡
事情既然定下,锦书便不会拖沓,请了外祖母与姚家四叔祖过府,在二老的见证之下签字盖章,痛快的定下了来日分家诸子所占比例,以及老太爷私库、老夫人和锦书母亲嫁妆的归处。
姚望脸色黯淡,不知是被锦书那句两清的话打击到了,还是被家中一系列变故惊到了,人也恹恹的,按部就班的签了字,盖完章之后,便坐在椅子上出神。
姚家四叔祖是锦书特意请的,又是长辈,怠慢不得,来日说不得还会用到,所以待到事毕,她亲自将老人家送出府去。
程老夫人还有话叮嘱锦书,也没有急着离去,只坐在椅子上喝茶,对于一侧欲言又止的姚望视若无睹。
外孙女的名字都递进宫了,这会儿再做出悔意模样,他不嫌自己恶心,她还觉得膈应呢。
锦书送了姚家四叔祖回来,程老夫人便拉着她往她院子走:“多的话也不说,且带外祖母去看看你都准备了些什么,免得有所遗漏。”
外祖母只生有一子一女,锦书母亲为长女,舅舅为幼子,白发人送黑发人,自然难过,连带着对女儿所出的三个孩子格外亲厚。
锦书看着程老夫人强自忍着的泪意,也觉得心酸,却不好表现出来,叫老人家更难过,便笑了一笑,扶着她往自己院子去了。
“锦书。”她要走出厅堂的时候,姚望叫住她。
“宫中不必别处,花销格外大些,”姚望有些踌躇,递了一卷银票给她:“你带着吧,行事也方便些。”
锦书也没推辞,接到手里,向他淡淡一笑,既不亲近,也不疏远:“谢谢父亲。”
姚望眼神闪烁不定,嘴唇动了动,却没说话,摆摆手,往后边去了。
程老夫人到了锦书房里,对着她收拾好的包袱看了一遍,忍了许久的眼泪终于掉下来了。
她是去做宫人,又不是做主子,只能带一只小小的包袱过去,其余什么也带不了,那点东西,一眼就扫完了。
“你做事仔细,带的东西也实用,外祖母就不多说,”程老夫人擦了泪,握住她的手,叮嘱道:“宫里面负责你们这批宫人的刘尚宫,同我沾着亲,我送了消息给她,委托她多加照料,你若是有事,便去求她帮忙。”
“到时候,她会将你分到个清闲些的地方,也好度日。”
“你素来谨慎,到了宫里去,就更要如此,凡事莫要张扬,也不要太过忍气吞声,熬过几年,就能出宫了。”
外祖母低低絮语,锦书听得心酸,怕她忧心,只含笑一一应了。
程老夫人将心中所想都说完了,才自袖中取出一沓银票,递到她的手里:“别的东西可以少带,钱却不行,见了管着你的内侍嬷嬷,你也别小气,好处给的多了,日子会好过得多。钱没了可以再来,苦挨了,可就白挨了。”
老人家的心意,锦书也不推辞,点头道:“您宽心些,我能照顾好自己的。”
程老夫人看着她,就想起自己早逝的女儿,不由潸然泪下:“你爹那个混账东西,居然叫你替别人进宫,他明明知道,你……”
锦书笑了笑,握住外祖母的手,没有言语。
张氏知晓今日会将文书定下,想着自己失去的东西,暗自气的胸闷,有气无力的躺在床上,懒得做声。
锦瑟坐在她身边,眼珠转了转,低声嘀咕:“娘,你为什么不叫我进宫?运气要是来了,我还能做娘娘呢!”
张氏出身小门小户,但是却不傻,狠狠瞪女儿一眼,道:“你是个什么资质,你自己不知道?心中没个成算,就别想着攀高枝,真当宫里头是个好地方?”
“宫里有什么不好的,”锦瑟咬着牙,不满道:“穿金戴银山珍海味,不比我们家里好得多吗。”
“穿金戴银的是主子,”张氏给她泼了一盆冷水:“你要是去了,那是奴才!”
“——宫里头为什么要选人进去?还不是死的人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