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句话说,”柳夫人笑着开解道:“倘若姚轩眼见胞姐得宠,便换了一张脸,那就只当是看清了他面目,劝彤云消了这份心便是,不也是好事一桩?”
“可他若是依旧彬彬有礼,愿意考虑,那我们能得到一个良婿,亦是美事。”
“夫人说的是,”柳无书眉头松开,含笑握住了她的手:“是我想得太多了。”
末了,他面上又有些愁色:“只是大嫂那边,恐怕会不情愿。”
“她不情愿便不情愿,同我们有什么关系?”
柳夫人同自己大嫂不睦,并非一日之寒,听丈夫这样说,神色便微微一冷:“她想左右我女儿的婚事本就不该,居然还想将夫君绑到三皇子的船上。
她有没有想过,万一船翻了,淹死的是谁?”
柳大夫人出身的赵家,同贤妃所在的萧家沾亲带故,贵妃被册封之前,圣上膝下最为受人瞩目的便是三皇子,自然也引得他们靠了过去。
柳无书官居国子监祭酒,位阶虽不算太高,却极有声望,少不得会被拉拢。
此前,柳大夫人便曾登门提议,叫柳无书去做三皇子的太傅,只是他不欲掺和这些事情,婉言推拒掉了,自此,便同长房不太愉快。
等到出了柳彤云之事后,就更加冷淡了。
这会儿柳无书有意撮合姚轩与自己幼女,知道的是想要成就一桩良缘,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站到贵妃那边去,以此示好呢。
柳无书性情温和,相较之下,反倒是柳夫人柔中带刚,每每拍板做决定。
此刻听妻子这样说,他也就松一口气,含笑道:“好吧,为了我们彤云,明日在国子监见了姚轩,我便问上一问。”
“去吧,”柳夫人笑道:“彤云性情执拗,既然认准了,便不会改的,我觉着,此事八成能成。”
事关掌上明珠,柳无书也不拖沓,第二日到了国子监,便将姚轩叫了过去,开门见山的问了出来。
“转过年来,你便是十五了,”他掩上门,轻声问道:“长安子弟多是早早议亲,家中有没有提过你的婚事?你父亲有没有张罗过此事?”
姚轩被他问的一愣,顿了一顿,才据实答道:“学生曾经在母亲灵位前立誓,金榜题名前,不提嫁娶之事,此事父亲也知道,所以一直未曾提过。”
这确实是事实,并非他编出来诓骗柳无书。
大周建国几百年,早已经不是马背上打天下的年代,对于他们这种低阶官员子弟,唯一能够出人头地的,便是科举。
母亲早逝,姐姐照顾他与弟弟何等不易,他更不愿早早成家分心,所以便于母亲灵位前立誓,不到金榜题名,绝不娶妻。
姚望虽然对前两个儿子淡淡的,可骨子里还是希望他们能有出息,听到姚轩这样有志气,倒是极为赞许。
张氏门第平平,却也知晓金榜题名的难度,有意将姚轩栽跟头,拖上一辈子,自然不会劝阻,只顺着姚望违心的夸了几句,将此事定了下来。
等到昨日,长女封贵妃的圣旨下了之后,姚望还颇为自得,亏得没有早早为长子定亲。
贵妃的嫡亲弟弟,哪里是那些歪瓜裂枣能配得上的?
自然是要选聘高门之女,嫁入姚家的,光耀门楣的。
立誓之事,毕竟是姚家的家事,知道的人虽然有,却也不多。
姚望虽身处国子监,却也只是从六品的小吏,柳无书也只是知道有这么个人,以及他有两个颇为出众的儿子,除此之外,便是一无所知了。
现下听姚轩提起这一茬,他不觉愣住:“金榜题名之前,不议婚事?”
“是,”姚轩答得坦诚:“母亲在世时,最希望两个儿子能出人头地,光宗耀祖,学生不欲令她失望,所以立下此誓。”
时人称颂孝义,也无人会拿故去的先母说谎,柳无书看着面前的明俊少年,听他此言左掷地有声,不觉暗生赞赏。
若有子如此,夫复何求!
心中这样想,他脸上却不动声色,只是微微蹙眉,道:“你可知金榜题名有多难?我大周泱泱学子无数,能够登榜的,也只那几个罢了。”
“先生自己也说了,总会有人能登上的,”姚轩微微一笑,道:“既然有人能做到,那人为何不能是我?”
柳无书听他如此自信坦荡之语,少年意气,脱口而出,赞一声“好”。
将这份赞许收起,他正色起来,缓缓道:“我有一女,资质尚可,愿配于你,你可愿意?”
柳无书此前一问再问,姚轩心中也有所明悟,只是对方不曾戳破这层窗户纸,所以自己也不会提罢了。
现下柳无书自己说了出来,他也不会觉得对方是因为姐姐封了贵妃,所以想要攀附。
祭酒诚信君子,即使是此前他家世不显,也待他优厚,决计做不出这等以亲女攀附之事。
至于柳家的幼女彤云,姚轩也是有所听闻的。
柳无书自称资质尚可,委实是谦逊之言。
当世大儒蒋庭之便曾称颂这位柳家幼女“才堪咏絮,不输道韫”,文华之气若此,可见一斑。
然而,静默一会儿,姚轩还是道:“柳家贵女自是出众,学生高攀不得,还请先生勿要见怪。”
柳无书被他拒绝,也不恼怒,只是微有诧异,随即明白过来。
“怎么,”他哑然一笑:“是怕自己难以金榜题名,拖累她么?”
“是,”姚轩坦然道:“学生虽有信心金榜题名,却也不知何年何月,不敢请令千金久等。”
“奇哉怪也,”柳无书笑道:“你既说有信心高中,又说不知何年何月,岂非自相矛盾?”
“倒也可以这样说,”姚轩笑的毫不在意:“学生将话说出去,若是此生不得实现,他人不过道一句轻狂,左右学生脸皮厚,一笑置之即可。”
“但若是累令媛苦等,久久不中,岂非害她终生?”
姚轩向他一拜,肃然道:“因已之故,害人至深,学生安敢如此。”
“是个好后生。”柳无书抚着胡须,莞尔一笑。
“你既将话说的这样明白,我便也问的明白些,”柳无书开门见山,道:“倘若她愿意等,你可愿意叫她等吗?”
姚轩将话说的分明,以为柳无书会打个哈哈,不再去提,却不曾想,竟还有此一问。
默然片刻,他道:“白首之约事关半生,只凭一席话,学生不敢断言。”
“好,”柳无书笑道:“你若敢应下来,我反倒不敢应了。”
“先回去吧,”他目光温和,笑着示意:“明日此时,再来找我。”
姚轩不意他明日竟还要再见再见,倒是有些讶异。
抬眼去看,却见柳无书眼底笑意温和,心也随着定了定,向他示礼,退了出去。
正是冬日,近来天气虽晴朗,却还是透着凉。
锦书虽不畏冷,却也不欲顶着寒风出门,只一味躲懒儿,留在寝殿里。
她与圣上正是新婚夫妻,卿卿我我之间,好似蜜里调油,每每同宿同起,极是亲昵。
大周十日一朝,其余时间若有政事,匆忙些的,圣上便宣召臣子至含元殿,缓和些的,只需上疏即可。
现下临近年关,各地的事情都少了,倒是不需要召见臣子议事。
圣上人过而立,在此之前,从没有体会到男女情爱的缱绻缠绵,那种自血液深处涌动起的热切,是完全不受控制的,叫人意乱情迷的痴狂。
这几日来,他都是吩咐人将奏疏送到甘露殿,处理政事之后,便同锦书腻在一起说笑取乐,依偎在一起,从不厌倦。
锦书颇通文墨,人亦是落落大方,同他说起书画史书时,也不露怯意,在侧红袖添香,笑语盈盈,极是温柔小意。
圣上待她,亦是宠溺爱怜,视若珍宝。
他精于箫瑟,兴致来时,也曾吹与她听,极是辽阔旷远,锦书却擅古琴,缓如流水,急似风雷,也是十分出众。
到了晚间,二人琴瑟相合,夜色迷茫中曲调着缠绵悱恻,一道传的很远。
有时候,他们也会一道赏画题字。
圣上擅长的是颜体,规整雄浑,锦书擅长的却是柳体,硬瘦挺秀,两种截然不同的字迹出现在纸上,却也别有一般意蕴。
夜色中的灯光带着温暖的晕黄,正红的月影纱泛着鲜艳的流光,内殿的琉璃正无声无息的生辉,半开着透气的窗外传来微弱的几声虫鸣。
圣上面容挺竣,眉目却柔和,锦书低着头看写就的字,皎皎似一尊玉人。
二人依偎在一起,相视一笑时,竟比案上交杂在一起的两种字体更添缠绵。
这是圣上从未有过的感觉,仿佛她是自己投胎时被遗落掉的一半,如此心意相通。
当来到今生,在人山人海中相遇,跨越千山万水找回时,心中满满的皆是圆满,再无其他。
内殿里只有他们彼此,他只想专注的看着她,再也无暇去思量别的。
锦书被他目光看的面颊微热,将笔放下,嗔他一眼:“看什么呢。”
圣上伸手去拨弄她发髻上闲闲垂下的流苏,含笑道:“怜怜不看朕,如何知道朕在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