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安既然请院判去了,其余人自然也不能忽视,锦书叫人去给贤妃和宁海总管送信,想了想,又叫人去将三皇子夫妻请过来。
药房离这里最近,宁海总管也是第一个过来的。
“怎么回事?”他面上尤有惊惶,急匆匆凑上前去瞧:“圣上无碍吧?”
“应该没事儿,”锦书解释道:“先前院判便说过,发热之后,出一通汗便会大好。”
“谢天谢地,”宁海总管松口气:“可算过去了。”
“谁说不是呢。”锦书微微一笑,将干净帕子拧出来,又伸手去取圣上额头上那块,想要替换下来。
许是圣上额头太烫,她在温水中浸过的手指落下,竟叫他眉头动了动。
宁海总管在边上眼巴巴的守着,见状只当他要醒了,赶忙轻声唤了一声:“圣上?”
然而圣上眼睛依旧闭着,面色沉沉,似乎方才只是他们的错觉一般。
锦书心头涌起一股莫名,叫她隐生几分担忧,将那块巾帕搁在圣上额上,便缩手回去,想退回一边儿去。
谁知,圣上却在这时伸手,握住了她手掌。
他的手很烫,倒显得锦书温热的手指泛凉,叫她情不自禁打个战。
这事情来的突然,便是宁海总管也怔了一下,去看圣上时,却见他眼睛闭合,仍未转醒,方才那动作,大抵是下意识的反应。
不知怎的,锦书悄悄松一口气,正待将手抽出时,却觉他手指用力,似是不欲叫她挣脱一般,捏的愈发紧了。
就在这转瞬的功夫,圣上竟醒了,一言不发,只一双黑目定定看着她,幽深莫测。
他沉默着,锦书不知该说什么,宁海总管就更加不会开口了。
难言的静默过去,锦书思绪复杂,用力将自己手指自他掌心抽出。
圣上没有再像此前一般挽留,只是一动不动,任她柔腻手指一寸寸离去后,方才道:“什么时辰了?”
锦书站在原地,沉默着没开口。
宁海总管在边上看着,猝不及防想起那本被圣上翻的起边的《崤山录》来,心头登时一片惊涛骇浪,只是他经事多,勉强按下,道:“回圣上,刚刚过了子时。”
“哦,”圣上随口应了一声,也不知有没有往心里记,躺了一会儿,忽的侧身去看锦书,轻轻道:“你怎么在这儿?”
锦书心头乱糟糟的,下意识的不想回话,宁海总管不易察觉的瞧一眼圣上神色,在心底叹口气,主动开口,说了此番原委。
“原是这样,”圣上目光落在她低垂的眼睫上,缓缓道:“辛苦你了。”
“儿臣惶恐,”锦书终于找回了自己声音,涩涩的道:“三皇弟夫妻劳累更多,父皇便是夸赞,也该落到他们身上才是。”
圣上似乎笑了一下,又似乎是迷离灯影下,叫人生出的错觉。
“但是,”目光一寸寸的在她面颊盘桓,他道:“朕醒来之后,见到的人,却是你。”
锦书勉强笑了一笑,没有做声。
“回去歇着吧,你也累了。”
她久久没有做声,圣上也不强求,只是微微笑着,说了句他们初次相见时,便同她说过的话:“见你这样战战兢兢……”
轻轻咳了一声,他接了下去:“朕也于心不忍。”
第112章 前世(六)
一直到回到自己宫里, 锦书的手都是冷的。
“怎么了?”承安看她面色发白, 神情怔然, 拉她坐下后, 又去给她斟茶,担忧道:“看你一直魂不守舍, 好生叫人忧心。”
锦书嘴唇动了动,话到嘴边,又被她咽下去了。
她应该怎么同他开口?
说我觉得你父亲对我心存觊觎,所以心神不宁?
可是,她没有证据。
再则, 便是有证据,又能如何?
在至尊天子的意志面前, 他们根本无从反抗。
沉默着抱住了自己胳膊, 锦书忽然觉得有点冷。
外边儿的风声冷, 她心里也冷。
很无力。
“是不是病了?”承安见她一直不说话,嘴唇几乎失了颜色,心慌的几乎站不住脚:“我去请个太医来瞧瞧。”
“别,”锦书及时的拉住他衣袖,干巴巴的道:“就是有点受寒, 喝盏姜汤便是。”
“太医们这会儿都在含元殿,你过去叫了, 反倒叫人多心, ”她低着头, 掩住自己眼底惨淡神色:“我没事儿。”
“我都听你的便是。”承安听她这样讲, 眼底倏然闪过一丝疑虑,然而见妻子满脸忧心忡忡,不欲叫她多思,终究没有再问,只沉默着抱紧了她。
圣上既然醒了,少不得惊动合宫,锦书走了没多久,贤妃以及另外几个体面的宫嫔便到了。
“朕又不是驾崩了,何必这样大的架势,”圣上躺在塌上,淡漠道:“好了,看都看了,退下吧。”
贤妃此刻心中有千言万语要讲,却硬生生被圣上轻描淡写一句话给压下去了,看一眼一边儿睡意未歇的儿子儿媳,愈发恼火,勉强忍下,道:“你们也是,之前不是一直守在这儿吗?圣上醒的时候,怎么又不在了?”
一句话说出来,既表了功,又趁机踩了承安夫妻一脚。
三皇子也没想到事情就是这么巧,自己夫妻二人一走,圣上就醒了,倒显得承安夫妻关切圣体,他们没心没肺只知道睡大觉似的。
然而到了这会儿,他也不好再解释什么,顺着贤妃的话认错,私下目光又狠狠剜了杨氏一眼。
——叫他去睡的时候满口应承,结果她也没熬多久。辛苦浇灌那么久,却被承安夫妻摘了果子,还不是这妇人不成器!
杨氏如何感觉不到丈夫投过来的不满神情,只是圣上面前,不敢显露半分委屈,低眉顺眼的立在一边儿,口中称罪。
“你们也是辛苦,何必如此,”圣上看一眼承庭夫妇,道:“朕私库里还有一柄金镶玉如意,本是先帝时留下的,便赏给你们。”说完,淡淡一摆手,示意他们退下。
贤妃听完这话,面上便有喜意漾出,倒不是她稀罕那柄如意,而是圣上没赏东西给承安夫妇,两下里一对比,自己这头儿总归是圣眷隆重。
心头那口气顺了,她也不碍眼,屈膝施礼,便带着儿子儿媳退了出去。
圣上借着这场病睡了两日,早无困意,只独自躺在塌上,对着织锦垂帐出神。
宁海总管守在边上,不敢发出一声,时间久久的过去,他靠着暖炉打个盹,几乎睡过去时,才听圣上道:“去将那本书取来。”
那本书是哪本书?
宁海总管尚且有些混沌的脑袋转了一转,霎时清醒过来。
站起身应声,他往内殿里去,取了那本《崤山录》过来,双手呈给圣上后,便侍立在床边,随时等候吩咐。
“朕第一次见时,只觉她相貌生得好,”圣上似是想找个人说话,也不在意面前人身份,坐起身,将那本书翻开:“国色难掩,竟将后宫妃嫔都压下去了。”
宁海总管一个战栗,定在原地,一语不发。
圣上抬起头来,却没瞧他,只是将目光放在不知名的地方,继续道:“那时只觉她不俗,却也没生什么心思。”
宁海总管立在一边,仿佛是被人捏住了肺管子,几乎要喘不上气来,神色也是变幻不定。
“可是后来,见的多了,说了几回话,朕才觉得讶异,”圣上面上笑意淡淡:“世间竟有这样玲珑剔透的人,容貌举止,谈吐心性,样样合朕心意。”
“有时候朕都觉得,她是上天赐给朕的——合该做朕的女人。”
将手中那本《崤山录》合上,圣上语气感慨,隐约温柔:“等见到她在这上头的批注,就更深信不疑了。”
“若非前缘深厚,何以竟同朕如此心意相通?”
听圣上不慌不忙的说完这席话,宁海总管再站不住,“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颤声道:“可是,可是……”
接连说了几个“可是”,宁海总管也没敢将那句到了嘴边儿的话说出来,只是目光急切,神情难掩焦躁。
“圣上,”他忽的叩头到地,断断续续道:“三……三思啊!”
“少装模作样,你跟随朕多年,竟看不出朕的心意?”圣上扫他一眼,淡漠道:“朕不信。”
宁海总管嘴唇动了动,想要说话,只是被圣上摆手制止了。
“朕知道你想说什么,无非是世间非议罢了,”圣上道:“朕不在乎,由得他去。”
“圣上,您不在乎,那位呢?”宁海总管苦苦劝道:“也不在乎吗?”
“她若愿意,朕又何必如此。”圣上听得一滞,一句说完,便久久不曾做声。
子夜已过,含元殿内灯火半歇,月色寂静,不闻一声。
圣上半靠在塌上,竟对着不远处豆灯上那星晕黄出神起来。
良久之后,那火苗猛地跳跃一下,“啪”的一声轻响,方才将他惊醒。
灯火将他的影子拉长,形单影只,孤零零的。
静谧之中,也只闻一声叹息。
“冤孽。”
那晚回宫之后,锦书虽说无碍,但心中终究有事,如何安心的了,饭量渐少,人也恹恹,没过几日,人便清减好些,弱不胜衣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