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竹晞不得不承认,林青释说的话虽然冷酷,却是对的。
须知闲言如刃,刀刀见骨。
在场的都是些世家高门、说话有份量的人,只怕陆栖淮是叛乱之首的消息不出一个时辰,就能传遍整座京城。
没有人会去关注事情真相是怎样的,在高亢的一浪接一浪的呼声中,所有人都像服食了麻痹神智的罂粟花,被蛊惑到疯魔,被愚昧地蒙蔽,引导向黑暗。甚至于,这股世之舆论大潮,浩浩汤汤,一步踏反就有粉骨碎身之虞。
“你不要想太多。”林青释像是觉察到他内心浮动的火气,斟了杯茶递过来,“对方计划周详,就连跟随殷慈多年的金浣烟都出现在凝碧楼的队伍中,真不知道他们的触手还遍及哪些地方。”
沈竹晞啜着茶,觉得嗓子干得厉害,一饮而尽:“真奇怪,我去找缺一老人算的时候,那老者居然说陆澜不属于人世。这可奇了,不属于人世,难道是仙人?”微微哂笑着,他话语低落下来,“我要到哪里去找陆澜呢?”
自从猜测到缺一老人或许是天官后,林青释隐隐觉得,这位老人说的只怕都是谶语,绝无一句虚言。他说陆栖淮不属于人世……可是自己见过陆栖淮,他又绝非凶尸或者亡魂重生一类的。
他百般思索,不得要领,建议:“你要找陆栖淮,倒有个简单的法子,凝碧楼已经放出你回归的消息,你只要到外面的街上去走一圈,全京城都知道你在那里,陆栖淮听到了消息自然会去寻你。”
“如果他不在京城呢?”沈竹晞有些意动,穷追不舍,“要是他被传送到很偏远的地方,一时半会地赶不来怎么办?”
“不可能。”林青释断然摇头。
沈竹晞奇道:“林谷主,你也会看天机吗?不然你怎么知道?”
“我猜的。”林青释缓缓握紧了手,他手心冰凉,仿佛那里有一把虚无的冰剑,始终在掌心无法放开,一如过去了七年,他依旧无法抽身离开这动荡狂澜,只能如名字一样,辗转十方寻求一个“安”字。
沈竹晞哑然,点点头,语气颇为不确定:“但愿你猜的没错。三个月后就是文宣帝的国寿了,陆澜应该会来——不过,那样太远了啊!”
“说起来,我们也很久没有看见阿袖演出了,上一次似乎还是在南离殷府,那时候殷清绯还没被杀……”沈竹晞絮叨了一阵,忽然觉得不对,满脸僵硬地转过来,“林谷主,我怎么忽然记得从前的事了?”
“你记得多少?”林青释问,“你是怎么认识我的?”
“是在……我迷路的时候。”沈竹晞有些迟疑,一拍脑袋,“那时我去外地迎回家中的至宝素心灵犀,在归程中改道进山,然后就遇见了你。”
他喃喃道:“真奇怪,我好像有些能记得,有些记不得,可是我并不觉得突兀,也没觉得凭空多出来一块记忆什么的。”
林青释咳嗽着,直到面上异样的血潮褪去:“无妨,你本来也只是暂时地忘却,会慢慢地记起来的。”
“我现在觉得自从我七年后复活,所遇到的全是一团纠缠不清的死结,从阿袖被下毒开始,各种问题接踵而至,让人不得喘息。”沈竹晞满脸忧色。据说云袖是七年前被七妖剑客中下青萝拂,可是七妖剑客已经被围攻而死,绝不会是七年后的策划者,那——幕后的那只手又属于谁呢?
林青释似乎觉察到他的想法,淡然道:“青萝拂确实是纪长渊下的,但他并没有蓄意要害沾衣的意思。”
林青释不再说话,抬手在桌案上摸索着拿起一支毛笔,在香炉上轻轻一点,而后在空中自如地挥洒成字,袅袅的烟气在他指尖氤氲开,簇拥着他如月的脸颊,映着窗外夜色灼灼,仿佛是神仙中人。
沈竹晞看着新奇,赞叹道:“林谷主,你用炉烟写字啊!”
林青释一笔一画从容写下,淡淡:“只是因为我看不见,这样能感觉到指尖烟气的波动。”他不再讲话,只是沉默地书写。然而,沈竹晞看着他写下的叙述内容,却愈发心惊——
“什么?七年前纪长渊当初将阿袖钉在戏台上是为了救她,暗中的刺杀者另有其人?”
他惊道:“阿秀当时活下来必须要服用青萝拂?金针封脑也是纪长渊做的?他是个疯子,为什么要帮我们?”
林青释手一顿,微微抿紧了唇,空荡的碧色深瞳敛藏着异光,如是写道:“纪长渊并非十恶不赦之人,他是站在我们这一边的。”
沈竹晞知道他不想说话让别人听见,于是也压低声音:“可是他杀了殷慈的伯父啊,还杀了那么多人。”他眼看着林青释纤瘦的手指舞动,一提一顿,不觉睁大了眼,抬高声音,“你写什么?殷慈的伯父行将就木,是你……”
“砰”,门口有灯盏轰然碎地的声音,殷景吾站在重重珠帘间,面色惨白,也不知听了多久。他原本是来取药录,却听见这样一句话——林望安做了什么?他……
平逢山神官陡然出手,指尖符咒纷扬涌起,对着少年的喉间,迫使他讲话:“快把那句话说完!”沈竹晞袖间朝雪一晃而出,斩断空气中无形的气浪,踉跄后退中一脚踢在了香炉上。
香炉倾倒,烟气袅袅升起,殷景吾看了许久,微微冷笑,猛地一振衣衫,破窗而出,冷冷的声音落下,宛如踏碎一地的朝露琼瑶:“林望安,你好,你真好!”
他匆匆忙忙地奔走,甚至没有带走祈宁剑,袖间渡生微微鸣应,似乎是无声地与之相和。
“殷慈——”在他紫衣掠过身边的一刹,林青释如月的面容终于绷裂开,骤然出现难以抑制的惶惑,他听风辨形,攥住对方的衣袂,“你听我说,不是这样的……”
“你让我静静!”殷景吾并指斩断衣袂,神色颓然如醉,落地的时候居然趔趄了一下,御风倏地飞远入茫茫夜色。
沈竹晞目瞪口呆,完全不清楚只是普通的一句话,殷慈为何这么大反应。他试探着问:“林谷主,你和殷慈怎么了?他怎么这样生气?”
“别问了,别问了。”林青释心绪纷乱,扶着额头,拂袖将他用力推出去,而后重重阖上门,半点没有平日清朗如月的模样,“你也让我静静。”
沈竹晞倚着缀玉连珠的门板,听见里面铿然传来东西落地的声音,而后一室如墨的漆黑。
第80章 中有畸人秀其一
七日后的夔川城中,大雨如注,倾覆而下。
这是凝碧楼祭祀已逝先人的祠庙,微弱的光芒映照,新放置的一刀一剑交错着供奉在高台上。大风大浪过后,外面万事皆非,而这两把冰冷的刀剑也将在此长眠,直到多年以后。
何昱顺着长长的石阶拾级而上,半跪在空荡荡的楼阁前。烛光如海,白玉雕成的前任楼主金夜寒的神像站在光之海上,正冷冷注视着他,作为眼瞳的两颗凝碧珠上有奇异的光华掠过。
金楼主,你看……如今这里又有了新的长眠者。
他们虽然是叛逆者,却依然对凝碧楼的今日功不可没,所以,我还是让他们回到了这里。
推门而入的一刹,他回身看了看阶下飞溅滚珠如霹雳的大雨,远方,隐约可见血色在光洁的汉白玉地板上洇染开,过了一夜,就会被大雨冲刷干净,不留痕迹。
然而,何昱每走一步,足下就有鲜血蜿蜒流淌而出,如同踩在一朵一朵红莲上。他背靠着安放神像的高案坐倒,并指撕下手臂上的衣衫,倒抽了一口冷气。
他伶仃的腕骨上除却横亘的旧伤,赫然添了许多新的剑痕,隔断肌肉,伤及经脉。
——只怕,在这场动乱中,如果晚晴再晚来一步,他这只手就会被自己废掉,此生再也无法执剑,甚至,他会自杀在那里。
但他毕竟赌赢了——“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那孩子对他这个楼主,毕竟还是有几分衷心的。
凝碧楼主神色木然地抬手草草包扎了臂上的伤口,而后摸到背脊上涂药,衣袂湿漉漉地沾了雨水,伤口已经发炎黏在一起,他面无表情地将烈性金疮药倒出,和了药酒抹在伤口处,用力之大,仿佛这不是他自己的身体。
药力开始发挥作用,伤口处缓缓传来酥麻的感觉,似乎有触手在轻轻抓挠。疼痛一旦渐渐褪去,疲乏如潮水泉涌上来,包围了他能感知的每一处器官。
休息一下吧,暂时一切都安定了,这里是祠堂,不会有人来。然而,一闭上眼,那些惨烈的画面就渐次浮。
——四日前,凝碧楼的领主华棹原密谋叛乱,与中州七个对凝碧楼不满的大小门派相勾结,趁朱倚湄与黎灼带人外出、楼中防御空虚的时分,一举起兵,甚至占据了最为核心的情报机构追煦小筑。
何昱虽然早料到他有反心,暗中布局提防,然而,七大门派一齐发难的剑拔弩张仍让他微微有些措手不及。在最初的茫然惊乱中,他一步步稳定局势,安定了楼中的谋逆力量,抽身去与七大门派鏖斗。
在最危急的时刻,他一人一剑,独斗七大门派的掌门人而不落下风,唯一值得提防的,便是武功只稍弱于他的华棹原在一旁见缝插针的攻击,出手狠辣,招招见血,时间一长,何昱周旋在八人之中,左右冲突,顿时显得相形见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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