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一丈外,她蓦然转身,一下子破窗洞穿而出,在红绸绫罗飘荡中宛如一只飘飘簌簌的蓝蝶,而簇拥上去的红墙仿佛点燃的火。
殷景吾没有出手留下她,只是静默地凝望着她离去的背影,眼神逐渐冰冻。远去的女子还是同样的容颜,却在如此的外壳下有了截然不同的灵魂。七年过去,他亦心境全非,不能再苛求故友初心不变。
紫袍神官蓦地一振衣衫,冷冷掠起,拂袖散了台前的云雾,而后撑伞当空,从厅堂正中横穿而去。
满厅不欢而散的宾客纷纷仰头,几疑是自己看见了仙人。今日一过,这场动乱将会传遍整个中州。
月华如练,夜凉如水。子珂在房中点起了安神的炉烟,飘飘袅袅中,氤氲在桌前相对而坐的三人身上。
幽草将被击倒昏过去的史画颐抱走——她在看到父亲当众被杀的惨烈场景后,不顾一切地拔剑而起。史画颐年幼时曾得到三无阁的几页残剑谱,虽然学艺不精,拼命之下却也气势骇人。
幽草清晰地看见,沈竹晞将史姑娘击昏之后,无声地按着胸臆叹了口气,她知道那是为了什么——史姑娘大概是如今除了段其束之外,三无阁唯一的传人了,苏晏于她,不仅有椿萱的血海深仇,亦有师门覆灭之恨。
如今的史画颐,熟悉得让她触目惊心,她忘不了史姑娘听说琴河城的事情时,眼里那种渐次变换的光,从难以置信到愤怒如狂,有什么东西在这个不谙世事的少女身上永久地毁灭了。未来的日子,内心充满灼热复仇之火的她,也不再是从前明净稚丽、养在深闺的史家幼女,而会变得和自己这样的江湖人一样,在冷酷的大潮中慢慢迷失健忘。
幽草从前也是这样,一心复仇,灵魂如同在地狱里灼烧。在夺朱之战的第三年,她趁乱杀死自己的仇人,跌撞着逃进药医谷,遇见了谷中看守医书的老者。
老人穿着白袍,立在书架间,掌心开满了纯粹的药力催生出来的白莲花,对她伸出手。那时,她不由自主地跪下,聆听老人的谈话,直指心灵。
“世人求爱,如刀口舐蜜,而世人复仇,却如火中取刀。”
“你是报仇了,可是又如何?那之后,你内心的荒凉将无所遁形——路已走尽,还能如何?”
“你的余生,将何以为继?”
幽草在那之后,幡然悔悟,入藏经阁中,勤奋钻研地学习药经,直到四年后,夺朱之战落幕,林青释到来。看到这位林谷主的第一眼,幽草就觉得,他确实像是山间的清泉朗月,抓不住、求不得。然而,他脸上总是戴着笑意温润的面具,心里也戴着面具吗?
幽草将史画颐抱走,小心翼翼地掩上门。她和子珂一离去,屋内的气氛已然僵持到近乎凝固。
林青释沉默半晌,提议道:“不妨明日去找缺一老人,算算陆公子如今在哪里。”
“缺一老人已经死了。”殷景吾沉声道,眼眸沉郁下来。
那个缺一老人的死相极为惨烈——缺一老人空有一身洞察天命的本事,却不会武功,暗夜中,僵尸破坏了老人身体的每一处,被撕抓下的半截断舌,被僵尸随手抬飞起,噗呲落进窗外的树丛中,犹自汩汩蠕动。
不知道为何,看见老人倒下去的一刻,殷景吾忽然心头一跳,仿佛有什么命中注定的东西在此刻发生了变化,他细细去感知,却什么也觉察不到。
传闻中,能参透天命的人,死前将无惧天道的谴责,坦然用舌头讲出最后的预言。那半截舌头或许真的说出了什么,却再也无人能够听到了。就像掌心的命纹,无数人看得到,却无法掌握感知。
“已经死了?”林青释微微一惊,“他会不会就是天官?”
殷景吾一怔,忽然有些烦躁,皱眉:“我不知道!”
天官,是平逢山的上一任主人,他名义上的师傅。他七年前独自来到平逢山时,只有满山的空空荡荡,山顶的行宫通天日月,高悬而立,上一任主人归去,杳如黄鹤,而他默默地翻开行宫中一册一册的法术书籍,潜心修行,独自打理平逢山至今。
他知道天官只是暂时地归去远游,并没有离开尘世——平逢山的历任主人都将一缕眉心血滴在指引刻盘上,藉此将命运与诸天星辰、恒河沙数相连,以此来一窥亘古的天星流转的规律。指引刻盘上关于天官的那一格血仍然亮着,所以那人还在。
抱膝在茫茫雪域间独对满天星辰的时候,殷景吾曾无数次畅想过他的前任是怎样的人。是已经开悟、太上忘情,还是如他一般,虽然修得心如止水,却是一朝红尘阎浮,便心有狂澜万丈。
他挽起袖子,露出一截纤细而苍白的手臂,手腕清瘦而细润,上面布满了细细密密的伤口,许多像是用针扎出来。他空茫的目光似乎从自己的手臂上一掠而过,淡淡:“可以料想,你们这样表现,一定是看到她和云袖长得一样而且没有人皮面具——但我看不到,所以能听出她和我几月前见过的云袖还是有区别的。”
“那般气质是不同的,她像是隐匿在黑暗里的人,沾衣毕竟是行走在阳光下的。”他抛了一句听起来有些没头没脑的评价。
“那怎么会有长像完全一样的人呢?沾衣又是独生女,没有什么孪生姊妹之类的。”殷景吾嘴里分析着情况,目光却死死地盯着他布满伤口的手腕,良久,终于忍不住涩声道,“已经夜深了,望安,你……身体不好,明日再谈吧。”
林青释不置可否,神色微微有些意外,抬手一指隔壁厢房:“你受伤了,先休息吧,我和撷霜君还有两句话要说。”
殷景吾微微蹙眉,有什么话不宜让他听到吗?他转头看着垂下眉眼独自生闷气的沈竹晞,哼了一声,拂袖而去。
林青释抬手扣了扣桌子:“她不是云袖。”
“云袖不会自称小女子,而这个人讲一句话便隐晦地停顿一下,我猜她是对自己的话不够笃定,要来观察听众的反应。”林青释依旧神色平淡地给沈竹晞分析,微微叹了口气,“撷霜君,陆栖淮的身份背景我们谁也不知道,如今凝碧楼和靖晏军介入,这事只怕难以善了。”
“况且,你见过陆栖淮横笛杀人——这也倒真像是他会做出来的事。”林青释捻着手指,仿佛轻轻揉捏着升腾而起的炉烟。
沈竹晞听他轻言软语地分析,忽然想到,在南离古寺时,面对着《敛贪嗔》上的字迹,陆栖淮也曾如是细致地一言一语同他分析。那个人拼死将他从千军阵前救出来,旁人却说他要害自己,甚至诬陷他背上叛逆的骂名。
不,陆澜绝对不会对我出手的,他一定不会害我!
第79章 投躯无归年其十
“总之,陆栖淮是怎样的人,此前有过什么样的人生,你一概不知道。二公子,你不要把陆栖淮想得太好了。”林青释默了一默,微微叹气,眉宇间忽然难以抑制地出现了颓然之色。
然而,这句话仿佛一根嘶嘶燃烧的引线,刹那间引燃了沈竹晞心中的怒火。他猛地一拍桌子,双眉竖起:“反正陆澜绝不会害我!”
“陆澜绝对不是这样的人!”他重重地冷哼,“那朱倚湄蓄意捏造事实是何居心?”
一念至此,沈竹晞恨恨地咬牙:“还有邓韶音,推波助澜,枉为京城守将!”
林青释温润的声音里没有半分火气:“韶音不会处心积虑去构陷他人,他不会是这件事的谋划者之一。”
“画皮画肉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沈竹晞直指着他,高声怒道,“你和邓韶音虽然认识了许多年,但我对陆澜的了解,却比你对靖晏少将的了解多得多!”
“你和神官同行七年,不还是在最后与他刀剑相向了吗?你难道不了解他?”沈竹晞微微冷笑起来,说出的话字字锋利如刃。
听闻这样犀利的词句,林青释一时无言以对。他缓缓俯下身,双手合拢覆住眼瞳,唇畔露出的笑意落在烛光照不到的暗影里,更加显得幽深莫测。
沈竹晞看到他露出这样的表情,忽然心生异感——林谷主看起来温文尔雅,却和陆澜一样,让人难以揣度他心中的想法。
他不再说话,而是试图努力回想这几日发生的众多事端,试图理清。从他被传送阵送到史府开始,所有的事情似乎就完全脱离了既定轨道。先是苏晏在史府做出的一系列动作,他独自一人和一群凶尸,是断然无法做成他所说的一系列计划的,他背后应该还有势力,是凝碧楼吗?还是隐族?
至于今日的婚宴,从头到尾便像是有人暗中策划好的一场大戏——朱倚湄假扮成史画颐,先是救下邓韶音,而后击杀史孤光。史府那些叛乱的家丁只是炮灰,让平叛后的靖晏军稍稍轻敌,甚至饭菜里的毒分量也不重,所有目的都指向一个——
让“云袖”在台上演完戏,将汝尘灭的事情栽赃给陆栖淮!
沈竹晞眉头紧皱,满心烦乱,陆澜到底是什么身份,分别以来的这半个月他到底做了什么,居然让暗中的谋划者要如此针对他?那个女子假扮得如此之像,甚至殷景吾都没能区分出来,她又是谁,是什么来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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