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有意还是无意,林青释说的是和当年同样的话。他双手微按住平逢山神官的侧额,覆手遮住他耳朵:“不要听,接下来这些话或许不是说给你听的。”
他指尖微微颤动,语声也仿佛清风从殷景吾心中轻拂:“殷慈,你不要怪我,爱之深而责之切。七年前的我只希望你样样都好,所以对于某个瑕疵才会耿耿于怀,堆积至最后的落幕时分,终于让苏晏有机可乘。
“我没想到你会放弃自己的骄傲,说出这样的话。既然你说了,我说来便也无妨——你是我这七年来最重要的人,也是……唯一的挚友。”林青释语声一顿,沉郁下去,“为七年前的事,我向你道歉。”
殷景吾略微茫然地凝视着他单薄的唇一张一阖,林青释的手指按得并不紧,但他依旧如言没有去细听,然而,对方这一刻的神色和动作,无一不昭示着,他所说的,就是自己想要的答复。
这就够了。
殷景吾握住友人的手,微微停顿一下:“谢谢。”他一错不错地凝视着林青释,看他虽然满脸病容,眉目间微有倦意,笑起来却仍是光风朗月的温润模样,宛如一江川后静谧无声的波纹。
他的眸光定格在对方蒙眼的白绫上,望安曾有一双多么美的眼眸,宛如织绡绮梦里的深碧珠,如今虽然已盲蒙尘,然而,当他定定地面对着自己的时候,双瞳的碧色冷光仿佛直接透进心里。
“你的眼睛能治好吗?”殷景吾忽然问。
“不能。”林青释安抚式地捏捏他的手,翻身在药箱里挑挑拣拣,倒出药来,注水和好,抬手将药碗递过去,“不要乱想,喝下去,等会我助你运功将毒逼出来。”
清苦刺鼻的气味直面而来,殷景吾端住药,心里有些庆幸,因为自己受伤,如今他们相处,还像是七年前的光景。他却实在低估了药医谷主所配出来药的变态程度,药汁入口的一刹,他哇的一声尽数吐出来:“呸呸呸,这什么东西,真苦。”
林青释失笑,抬手摸索着拿帕子拭去他唇边的药汁:“快喝下去。”听到殷景吾捧起药碗一饮而尽的声音,他笑笑,“你把结界解了,我让子珂送糖给你吃。”
平逢山的神官半仰在榻上,舔着子珂不情不愿让出来的龙须糖,眼神从平躺的撷霜君、趴在窗前看热闹的阿槿、在屋里踱来踱去的史画颐身上渐次掠过。他思绪有一刻的放空,只觉得此地此境,故友除了云袖皆在,也算得上岁月静好。
“婚礼开始了!”阿槿兴奋地一拍窗沿。
第76章 投躯无归年其七
吹拉弹唱之声四面响起,玉树琼枝,满地烟萝。“史家幼女”所乘七彩凤辇缓缓停下,锦衣玉瑶的司仪立在府门前,朗声引导新娘步下凤辇。十余随从提着霞帔往前,她身着正紫镶金吉服,戴着七凤朝日玉冠,凤冠前后两侧珠帘垂下,是为“簪珥”。
她缓缓提足而下,盈盈向四方拜倒行礼,姿态优雅而不失端庄。
“这个被苏晏强塞过来的西贝货,一举一动模仿得十足,宛然有大家闺秀的风范,偏偏又戴着你的面具,在场的绝大多数人根本分辨不出,真不知道这个人是谁,她和苏晏有什么企图。”微微带着愤怒的男声凛然道。
史画颐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忽然觉得不对,一回头,喜道:“啊,二公子,你可算醒了!你不知道啊,你昏了好久呢!”
“啊?”沈竹晞大惊失色,才发现自己居然平躺在床上,一骨碌探身而起,跃到床边,迭声问,“我昏了好久?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知道?”
“就是昨天……”阿槿心直口快,就要脱口讲出,忽然顿住了,她居然动唇也无法发出声音。颈间一阵细微的刺痛,她震惊地回头看,米粒大小的针眼没入她后颈处,抑制住喉间震动。而后方,林青释正缓缓收回手,重新将十指罩在暖炉上。
林谷主一个盲人,怎么动手却有如此可怕的准头?还有,她为什么要阻止自己说话?阿槿心中疑窦丛生。
沈竹晞等不到下文,微微皱眉,他回身陡然看见林青释,又惊又喜:“林谷主,你也在这里啊!”
他心思灵活,一怔便明白过来,试探着问道:“我真的晕倒了?很严重?所以殷慈带我来找你了?”他顿了顿,又急又气,“苏晏杀死了吗?”
林青释微微摇头:“没关系,你只是这些日子奔波太累了。”眼看着沈竹晞还要再问,他抬手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静静倾听窗外的声音。
天街广道上,靖晏少将一骑遥遥在前,揽辔缓行而来,身后千百人丛,持礼、吹拉、同行,不一而足,皆着大红喜色,如一片猎猎扬扬的火焰。而团聚在两位新人身旁的参宴宾客,熙熙攘攘也有近千人,无一不是高门贵胄、中州大豪。
然而,直到现在,当朝宰辅史孤光依然没有出现。客栈中的诸人知道他已被苏晏折磨到快要死去,场上的人却不知道个中情由,三五结伴嘀咕起来。在众人翘首以盼中,史府的一扇朱门终于缓缓开启,出现的却是一身紫衣的史府管家。
他恭敬地行了一礼,长揖到地,在歌吹贺喜声中退下,准备为新人让出一条到来。在他身后,史府无数家丁僮仆列位肃立,恭候来客。
“这么大的阵仗,史府真是给足了来人面子呢!”阿槿啧啧赞叹,全然没注意到沈竹晞已经变了脸色。
他眼神陡然一凝,惊骇地讽刺了一句,“还真是给足了面子!”从高处往下看,因为恐高,他微微发颤,却勉力维持着镇静。
“这——”阿槿忽然失声,即便是离得这么远,空气中依旧清晰可闻陡起的兵刀铿然。
场上迎亲的那些人,连同史府里的管家僮仆,吹打的,弹唱的,抬轿的,送行的,丫鬟、喜婆、傧相、伴娘,纷纷地扔掉手头的东西,唰唰唰,接连撕裂衣服,猛地抽出寒光闪闪的兵刃来。
他们居然在这种时候,猝不及防的动手!
满堂宾客大乱,纷攘奔逃,亦有不少习武道学法术的人严阵以待,与史府人缠斗在一起。邓韶音逢此惊乱,处变不惊,翻身下马,凌空拔刀,砍到一个跌撞过来的吹箫人,飞跃过去拉住“史画颐”。
史府居然已经乱成这样,难道是史府管家试图反叛,囚禁了史孤光?无论如何,这位史府幼女是无辜的,传闻中她甚至全然不会武,自己在混乱中一定要护住她,不能让她受伤。
邓韶音翻到凤辇前,拉住“史画颐”单薄的手腕,足尖点在一旁滚落的马首上,低声道:“待会你去那里躲避,我……”他震惊地睁大双眼,目眦欲裂,“史画颐”反手扣住他手腕,难以压制的磅礴灵力顺着腕间穴位涌入,居然让他一时间分毫都不能动弹。
怎么回事?史画颐居然是深藏不露的武学高手?但她为什么要对自己出手呢?邓韶音不及思索,忽然吃了一惊,他听到一种诡异的嘶嘶声从侧旁传来,仿佛有巨大的蛇盘旋在凤辇下吐着信子——那里,有炸药!
然而,不等他纵身跃开躲避,忽然被“史画颐”重重扣住手腕,两人跌跌撞撞地落入凤辇中。帘子一掀,那种刺鼻的硫磺火药味尤为清晰,邓韶音用尽全力也挣不脱那女子的手——难道她要在这里和自己同归于尽吗?
邓韶音确定了,那个女子并非史画颐,她忽然将他用力一扯,低喝:“伏倒!”就在他鼻子磕到金玉砖石上流血的时候,凤辇刹那间变得千疮百孔,无数利箭呼啸着从高处穿壁而入,同一时间攒错着齐齐射来,宛如细密的冷雨。
他来不及庆幸自己躲过一轮刺杀,屏住呼吸,空气中仍然可以听到火药引线燃烧的声音,那女子忽然放开他,动作迅疾,就地一滚,唰地拔下头上的金玉凤簪,对着前车轮旁两寸的地方反插而入,只余半根流苏抖落在外。
此刻,毒蛇吐信的燃烧声戛然而止,而惊出一声冷汗的邓韶音细细看去,也已经认出那女子的手法,失声道:“凝碧楼的湄姑娘,居然是你?”
这个女子,赫然便是中州武学最厉害的女子之一,与云袖齐名的凝碧楼女总管朱倚湄!
他看到对方肩上的血急剧涌出,宛如燃烧的烈火,是先前为了救自己所致。眼看着外面训练有素的靖晏军,已经如割韭菜迅速地平定了史府内外的作乱者,邓韶音过去扶住朱倚湄掠下凤辇,高声呼唤下属下来包扎伤口。
然而,就在这一刻,冷冷的剑锋抵在他左心的死穴。邓韶音僵住了,他本来以为凝碧楼的湄姑娘是友非敌,然而,如今她却对自己下手,难道是另有图谋?
凝碧楼的女总管一定是知道隐族入侵的情报的,在这个节骨眼上,朱倚湄倘若在此杀了他,是否会改变战争初期的整个格局?
邓韶音感觉到对方的剑锋几乎已经割破衣衫刺入血脉,虽然他的武学造诣不如对方,却也有把握在对方击杀他的一刻,同时用有思刀隔断对方的心脉。
“史孤光已经重伤被替换掉,而现在……”朱倚湄压低声音说了一句,邓韶音悚然惊动,然而,常年征战沙场的经历给予他异乎寻常的镇定,他只吃惊了一瞬,很快若无其事地向史府门口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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