揽住满襟的长风,就当作在握你的手。
没有什么能够强过轮回洞开,天地万物生来死去的力量。
在永生永世最后的相见之前,人心中单薄的爱与恨,又能算得了什么?
“师妹!”段其束伸回手,维持着十指相扣的姿态,低低地呼唤出这个久违的称呼。
“放过我吧!也放过你自己,一定,一定要安稳幸福。”在消散的最后一瞬,唐茗秋映着风喊到声嘶力竭。
云袖终于忍不住,手中的菱花镜扑簌簌滚落在脚底,掩面失声痛哭。
画面在一瞬间断绝,灵魂的重量缓慢消失。
段其束茫然地看着渐渐明亮起来的天空,似乎仰着头,为了掩饰住眼眸中泪水的流落。
灵体灰飞烟灭的一刹,控制着琴河满城的燃犀力量也随之消弭,已是临近初春,翠竹拔地而起,俏直挺立,如烟的青条细柳朦朦,迎着茫茫然的空城。
满城都是新的春色,枝头微微的白露花,看起来竟如少年时在山上手种下的那棵。
他忽然想起了什么,猛地一甩衣袖,拼命地跌跌撞撞地奔跑起来,他跑进唐府的大门,一路撞翻了许多的犀角,他一脚踢开二楼的门,进去,在棺材前顿住了手。
他不敢打开,死死地闭着眼,终于缓缓地一点一点把棺材盖往前推。
“撷霜君,里面是怎样的?”段其束声音紧涩地问。
沈竹晞扫了一眼,不忍再看:“棺中尸已成灰。”
随着棺盖的开启,骨灰纷纷扬扬被风席卷而起,落了他满衣满身,棺中空荡荡地,原本是尸骨鬓边的地方,放着一朵雪色的白露花,银色的星窗剑横亘其中,段其束伸手去拔,终于颓然地跌倒在地。
星窗剑,随着主人的离去,也已经封剑了。
离去的孤魂,连这最后一点念想都没有给段其束留下。
三人站在那里,看着连亲手杀死师妹都没有流过一滴眼泪的人,跪倒在地,头枕着棺材,发出不成人声的哀嚎。
他似乎将所有的眼泪都流在了今日,半抱着棺材,一如揽着生前无法触及的爱人。
他们从来没有见过一个男子能这样哭,都怔在那里不作声,掩门退了出去。
“苏晏的三句祝酒辞其实都应验了,虽然只应验了一半。”沈竹晞忽然没头没脑地感叹道。
“第一句伉俪情深,安命永年,他们这一对如今虽然永世不见,却还真的是‘伉俪情深’。”
“第二句十方繁华,尽归琴河的,琴河在燃犀阵中的无数夜晚,也不能说不繁华。”
“第三句再无来世的,更是令人扼腕。谢拾山的两个徒弟,一个永生永世不入轮回,一个百死万劫烟消云散,都是没有来世的人。”
“你不恨他了?”陆栖淮问,“他毁了那么多琴河生灵的来世,还差点杀了你。”
“不恨了。”沈竹晞语声淡淡,仿佛目睹这一场悲剧后成长了许多,“正如你所讲,他只是那把剑,要做的是去斩断那只握剑的手。”
半个时辰后,他们等到了段其束下楼。
他穿行在琴河抽出青条的嫩柳中,仍旧是吹着那一竿洞箫。
曲调淹没了沉沉的翠色,沉寂而悲凉。
“花竹每思初种日,江山初见独来时。
人间万事成追悔,地老天荒却怨谁。”
云袖听着他翻来覆去地吹这两句悼亡词,不觉痴了。
箫声若低泣,吹奏的男子却面容平静,哀而不伤。他低敛眉头,穿过无数的柳枝向他们走过来,仿佛是在潋滟春光中出门游玩的行客,而他之所往,便是人间万象。
云袖看不出他身上有丝毫哭泣过的痕迹,那场痛哭仿佛耗尽了他所有的心力,堪破了他情感的极限。
极度悲痛之后便是极度死寂。
这个道理云袖是明白的,只是,她能看到,却不能想象的是,到底是怎样的悲痛,才将一个人心底萌发出的所有情感悉数冰封?
一曲终了,段其束静静地看着他们,眼底再无大喜大悲,像是亘古冰封的死水。
“那,段公子,你未来可有什么要做的?”沈竹晞抹着眼泪问道。
“背着洞箫,出去看看,走到哪里,便是那里。”段其束淡淡地回答,语气却骤然涌现出无法掩饰的痛苦,“我有很长的寿命,足以替师妹看遍中州每一处当初我们没去的地方。”
如果把替她去看,换作带她去看,这大概就是个完美的结局了。
段其束鬓边别着一朵白露花,是棺中留下的那朵。他白衣如雪的颜色,是荒芜万里上雪原的白色。
“这里的一切恩怨,在许多年前就已经终结——是以,三位不必再有向苏晏复仇的念想。”
沈竹晞离去时,频频回首,仍旧不断地想着他这一句话。段其束仍是站在原地,流沙一般的白发在风中扬成网,不是控魂网,却锁住他的心一辈子。
“他不恨苏晏了吗?”他看着陆栖淮问。
“他师妹说,希望他安稳幸福。”陆栖淮淡淡道,似乎心有所感,“我想,对于段其束来说,最大的幸福,莫过于‘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
“陆澜,你说这话的时候,眼睛里好像有很多故事。”沈竹晞笃定地说。
“你若是想听,我以后告诉你。”陆栖淮微微一笑,不以为意。
断续的平静箫声中,他们在一城春光中渐行渐远。
身后垂柳如烟,身前天光万丈。
第41章 持子厄珍珑其一
漆黑长空下,繁星点点,散落如雪。
朱倚湄的霞帔摆袂长长曳地,满身珠翠云绕,每一颗亮晶晶的,都像是落入凡尘的星子。
在苍茫的夜色中,她推开绮窗,捻动指尖,祭纸折成的白蝶接连款款飞出,簇拥着飞旋向横铺星河的远山。她微微抬头看去,有一颗最璀璨的倏然划过天际,无端让她想起眼角划过的一滴泪水。
她将整个身子倾在珠帘外,探出去往外看,流星落地,光芒大盛,轰然炸响,映照天穹下的那一处明明如昼。
朱倚湄转向桌子对面凝然不语的人,神色平静地颔首:“楼主,你看,多美。”
脚下的地板都在隆隆的火光中为之震颤,难以想象,远远的那一处爆炸正中,有怎样的灼热高温和烘人气浪——如此灾难下,断无生还可能。
又是一波试图推翻凝碧楼对中州统治的人,却从来都只有去无回。
一年前,最后一个还算强大的对立势力浩气盟的总坛,被凝碧楼弟子连根拔尽。此后,凝碧楼所到之处,中州大地尽皆臣服,再也没有世家门派敢撄其锋芒,只剩一些不成气候的余孽流落在外。
其实他们来反抗的这一日,是上一任楼主金夜寒去世的第七年,那时候,凝碧楼还不叫凝碧楼,叫清辉楼,凝碧是后来何昱改成得名字。
如今,整个风岸大地,已经没有人再记起金夜寒,也没有人再知道清辉楼。
所有人口口相传的是那个黛蓝衣袍年轻楼主的神话,不到而立之年,开创千古局面。他建立枢问堂,设起散华榜,筑起临海坚不可摧的屏障,即使是岱朝如今当政的文轩帝,也从不敢对凝碧楼的所作所为有何微词。
然而,在众词烁金的流言背后,那个男主角到底是怎样的人?
连同他身旁时常被人提起的凝碧楼女领主,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朱倚湄,又是怎样的人?
星光洒满了对桌男子的衣衫和眼睫,朱倚湄抚摸着手里的宗卷,静默不语,也不看他,只是静静敛了眉眼。
星河灿烂,易使情思纷乱。
朱倚湄轻触着额头,任自己沉入无尽的思绪中去,唇畔勾起浅淡而凉薄的笑。
“楼主和湄姑娘是互相倾慕的吧!也只有他们才能配得上彼此了!”今日她去听澜小阁里搜寻一册资料,在转角的地方,听见女弟子压低声音,充满艳羡地如是说。
她来去如风,听到这一句时,脚步微微一滞,心下沉郁更深。
她来到凝碧楼整整七年了。
七年前,何昱在月下负剑而来,向她伸出手的时候,只说了一句:“我必不让,如他这般的悲剧再重演。”
因为这一句,满地血污中,她提刀起身,眼神瞬间雪亮,握住了那只修长有力的手,坐到他身边去。那只是个开始,此后,南征北战,以铁血手腕诛灭对手,以兰蕙心智洞察格局,终于平定天下。
只是,何昱当初说过的那句话,却再也没有实现——事实上,那个人的悲剧,最终是由何昱亲手铸就的。
中州二十年,凝碧楼主亲率弟子围剿七妖剑客纪长渊,并兰畹纪氏满门,中州十八地闻之,拍案叫好,天下归心。
“今天也是他的祭日。”朱倚湄没有说他是谁,他们二人却都很清楚,一时间,房间里静默住了,甚至隐约可闻思绪汩汩流淌的声音。
在夺朱之战里立功赫赫的那些人,已逝的、犹在的,都得到重获安宁的中州人民长久的怀念和祭奠——夔川城里的百姓,至今仍在哭云袖、悼撷霜君,早起燃香拜向平逢山殷神官的方向。
唯有纪长渊一个人,同样从血与火里过来,却被世人诟病、唾骂,恨不能引刀手刃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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