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栖淮低喝道:“凝神,细听!”
他横笛而吹,笛声似玉裂冰泉,轰然奏响。高处如千层雪浪一线推开,海面长风急剧席卷而起,盘旋之际,忽然低沉下。
沈竹晞只见门窗洞开,他黑衣猎猎,飞扬如泼墨,手指按着竹笛翻飞如穿花蛱蝶,而他神色淡然,唇畔洇出的笑意宛似袅袅风中轻烟,仿佛风一吹就会剪断。
沈竹晞后知后觉地放下紧捂耳朵的手,便觉箫笛相和,一浪高过一浪,他似阔海中一方枯叶,随波逐流,颠簸着不知落往何方。
“因何至此?”一天岑寂中,陆澜半吹着寥寥的余音,半是倚唇低低地问。
“生无所凭,死无所归,心有一念,盘桓终年。”
箫声一转,音节艰涩地流过,呦呦似人语。沈竹晞静听着,这样的词句不急思索,就缓缓从心底浮现上来。
探幽之术?
沈竹晞之前在路上听陆栖淮介绍过,探幽之术,如其名,探仄幽冥,以乐声与鬼神相通。
陆栖淮如是说:“探幽之术很难学会——况且,大多数人,怎么敢直面执念深重的亡灵。”
沈竹晞听对面箫声如泣如诉,不觉心有戚戚焉,黯了眉眼。
陆栖淮横笛的声音陡然低沉下来,是在问:“汝系何人?”
箫声骤停,过了片刻又响,声音如痴如狂,掩不住悲怆:“琴河唐茗秋。”
沈竹晞猛地怔住了,说不出心底是什么滋味,唐茗秋的魂魄还没散,她一直在这里,她一定知道一切!包括自己当年为什么被杀,以及从前的一些旧事。
沈竹晞屏住呼吸,觉察到陆栖淮持笛的手一滞,吹出一节破音,显然是十分意外:“汝生前无罪,今滞留此日久,恐再难入轮回。”
对面箫声不在呜咽,隐隐沉然而寂寥如水,不像出自幽魂之手:“我生前无过,死后有罪。”
“何罪之有?”陆栖淮“问”。
“罪无可赦。”短促的箫声作为回答,凛然带着寒气。
“若撷霜君同来——”沈竹晞一震,忽然捕捉到这样的字眼,听到她接着“说”:“代我同撷霜君相释七年前罪事,朝雪已归,君可南行。”
“沿前路燃犀处走,外城天亮时,即离开琴河。”
这三声迂回曲折的长音过后,箫声蓦地急促如擂鼓,箫孔间溢满铿锵的长波,从天际一泻而下,汩汩流出,而后归于沉寂。
满地寂寥中,天风浩荡,再无半点声息。
陆栖淮将玉笛从唇边移开,若有所思。
“陆澜,她是真心助我们的吗?”三人默不作声地扶墙而行,沈竹晞终于忍不住死静的寂寞,问,“她要是骗我们怎么办?”
“你有别的办法吗?”陆栖淮斜斜地乜了他一眼。
沈竹晞哑然,讷讷道:“唐茗秋的鬼魂在这里,每天都看到段其束,这么久的时间也该释怀了。”
陆栖淮淡淡道:“你没经历过,不知道的——有些伤口就像沙堆顶上的一块巨石,不论在风中怎么鼓荡,都裸露在那里,不会被掩盖,也不会消失。”
他话锋一转:“不过她肯为段其束的过错向你赔罪,可见她心中虽有怨怼,却无恨意,和一般的怨灵不同。”
陆栖淮半是不解半是叹气:“不知她说自己死后罪无可赦是什么意思,她生前不幸,能入轮回是再好不过了,偏要滞留此地。”
谈话间,视野渐渐开阔,天却阴沉沉地往下压,沈竹晞战战兢兢地秉烛前行,猛然一阵劲风刮过手指,吹熄蜡烛。
“小心!”陆栖淮倏地拔出祝东风,横剑厉喝道。
昏暗的墨色中,沈竹晞只来得及回头,眼睁睁地看着白衣人打翻他手里的烛火,抬剑从他腹部直刺而入。
就在此时,陆栖淮的剑已经刺入白衣人的胸口,然而,见过尸体可怕的自愈能力,沈竹晞知道那是没有用的。
他想要抬手阻挡,朝雪从袖中滑出的一刻连着刀鞘,居然被无形地封住了。他的手臂猛然僵住,一动不能动,便是微微挪起也做不到。
长剑入体时,仿佛唤醒了他身体里潜藏已久的记忆,他全身都是冷寂的,被沉到无边的铅块重重压制着,双脚仿佛曳地生根,被无形的手重重拖入地下。
他眼看着长剑露在自己身体外面的部分亮如秋水,映照出他茫茫然的眉目。他的眉眼渐渐和七年前南离寺最后惊骇的一眼重合,连左近云袖握着镜子失声痛哭的情态都一模一样。
陆栖淮的怒斥声在逐渐远去,沈竹晞恍惚地想——自己七年前,大概就是这样,被面前同样的一只凶尸贯穿身体而死。
第39章 揽风如盈手其四
“朝微,朝微!”陆栖淮猛地摇晃他的肩膀,沈竹晞觉得按着腹部的手猛然剧痛,他双眸涣散,毫无焦距的看着陆栖淮,一摸自己,满眼泪水。
他后知后觉地发现,掌心竟是割裂开的疼,他震惊地张开手掌,发现长剑被他劲气所激,在他掌心一寸一寸化为碎片,有块尖利的割破他的手,染得衣襟上满是鲜血。
“你刚刚神情恍惚,又忽然来了这一手,把我吓住了。”陆栖淮失笑地递手帕过去,“想起什么了?瞧你哭的。”
沈竹晞怔怔地看着陆栖淮,看白衣尸体委顿在祝东风长剑下,而朝雪掩在袖子里未曾出鞘。
刚才他以为自己死了,竟是幻觉?
沈竹晞重重地咳嗽着,恍然觉得刚刚自己的样子实在太丢人,冷哼一声,转过头去,不再看他们。
陆栖淮按住他的肩,另一只手仍横剑在白衣人胸前,“朝微,我没笑你,我真的没笑你。”
沈竹晞别别扭扭地转过来:“这个段其束先前在外面还写字给我看的,他到底是清醒着,还是混沌了?”
陆栖淮注意到尸体的腰间别着滴翠洞箫,而头顶平平坦坦,已经去除了控魂网。他抽出玉笛横在唇边,欲要再用探幽之术,凶尸却猛然颤动,遥遥扬起洞箫阻止了他。
他握住洞箫的一端,似乎要在坚硬的实地上划写,云袖立刻警觉地后退,为他腾出写字的空地。
“不必探幽,我口不能言,但可以听见。”
“我方才出手,只是想试试他到底是不是撷霜君,未下杀手。”
沈竹晞看见这一行字,愤愤地一脚踏过去抹平了,陆栖淮皱着眉把他拉过来,数落道:“不要莽撞。”
沈竹晞瞪他一眼,看凶尸持着洞箫刻字,竟然毫不费力,不禁骇然:“段……其束,我们现在出来了吗?”
段其束在地上刻了道:“不算。”
他又补了几字:“天亮就出来了。”
“琴河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沈竹晞又抢着问,看到对面人握箫的手猝然青筋暴起,一怔,“你不愿意说也无妨。”
段其束托腮为难了很久,忽然一扬手,重重刻下:“我杀死师妹后,背着她的长剑一同走上世路,猎杀妖魔。在此途中,我忽然遇到了一个人,他拿着一张画像,画像上正好是我。”
“我问清楚了,他说,这是一间客栈的掌柜发给来往住店客人的,请他们帮忙寻找。我去到那间掌柜,发现那店主竟是我师门最小的师弟。”
“他已经是一具凶尸,对我清楚地讲了当年师门惨案的始末,我回琴河后,拿到了玄霜石,才明白自己误会了师妹。”
段其束露在外面的惨白牙齿紧咬着嘴唇,又写道:“我悲愤之下想要自尽,不料,这竟也落入苏晏的算计中。那时我才知道,他也是夺情者。”
沈竹晞一惊跳起,被陆栖淮按回去,他看见段其束继续艰难地往下写:“我自尽前,实在是执念深重,苏晏将我的魂魄重新投入到一具尸体里,将我炼成凶尸。”
陆栖淮神色凝重,问:“后来呢?”
段其束洞箫一顿,过了很久才写下去:“我被他操控着,杀了三分之一的琴河人,苏晏又把他们做成了凶尸,剩下的三分之二居民,是这些凶尸杀死的。”
“苏晏真是……!”极度的惊骇震怒下,沈竹晞无言以对。
沈竹晞一霎抬头凌厉地看向段其束,却见凶尸面容僵冷冷的毫无波动,空洞的瞳孔中却无声地流下一行血泪,僵直着抬起手又准备继续写。
他被所要写的东西引起极强烈的情绪,抬手压在早已没有跳动的心口,似乎心竟是绞痛得厉害。他又写道:“我最后杀的是唐府的人,他家的小儿子认出我的剑法,在剑穿过他身体的一刻,大声喊着师妹的名字,我一震,就醒了过来。”
“琴河横尸遍地,满目疮痍。我对自己痛恨至极,可是我已经死了,再也不能自刎谢罪。我逼走了苏晏,将凶尸里的灵魂一个一个取出,放到栖魂草里。”
“师门当中有燃犀幻术,我精研之下,终于用千万燃犀,幻化出夜晚的亡灵之城。每到晚上,我将所有的亡灵放出来,他们在城里活动,一如生前。”
“琴河里所有的亡灵都在,只少了师妹那一个。”
“我再也没能找到她,她或许是进了下一个轮回,或许是……烟消云散了,总之,在我死的那一刻,我们的缘分就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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