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受伤了。”周竹屹肯定地说。苏晏无力阻拦,只能由着小小孩童猛地拉下他的大氅,看到那样的伤势,不由得眼瞳微微收缩,“我有药。”
周竹屹倒出一包家族里的致伤灵丹,扒开苏晏的嘴塞进去:“有点痛,等会就好了。”苏晏唔了一声,闭眼倾在一旁的墙壁上,苍白的脸颊上渐渐有雾气升腾而起,整个人也不再死气沉沉。孩童凑过去,贴着他的皮肤摸了摸,伤口没有结痂,可是也不再恶化流血了。
沈竹晞明知道他们看不到,还是在旁边气得直跳脚,小时候的自己怎么这样天真这样蠢?居然连苏晏的身份也不问,就贸然地拿出家族里的灵药。要是他没有施以援手,让苏晏葬身此地,后面怎么会有琴河惨案,怎么会有他在南离的殒身,和不久前璇卿家的灾祸。
苏晏缓过气来,心口起伏不定地喘息着,望着周竹屹。他似乎和后来的模样并不相同,眉眼没有那种清淡如烟云的感觉,反而弯弯如月一般明亮,像水洗过的河磨玉。周竹屹也拣了另一角石壁坐下,瘪嘴:“我是来寺里面上香的,走散了。”
“你怎么伤成这样?”周竹屹板着一张脸问,看不出是因为好奇还是成心的。
苏晏面不改色地胡扯:“我会看面相,平日里给人算命,后来遇到一队士兵,他们也来找我看相,是个大凶之兆,我如实说了,就被打成这样,好不容易逃掉了,进了寺庙里。”他顿了顿,解释自己为何往这个方向逃,“士兵太多有忌讳,不敢轻易触犯佛门之地,以免遭到业报。”
周竹屹不言不语,也不知信没信,苏晏看他年纪幼小,也不怎么放在心上,只是微笑:“小家伙,你怎么总是板着张脸?是不是肚子饿了?”
周竹屹点点头,转过来,琉璃的淡色眼瞳盯着他。苏晏被他盯得没了脾气,挥挥手爬过去生火:“天冷,考点东西吧,你会打飞鸟吗?”
周竹屹淡定地摇头,就瞥见苏晏弯着眉笑起来,他平时一直带着温和的面具,鲜少笑得这么开怀,似乎颇为得意:“瞧你一副少年老成的样子,原来也有不会做的事啊!”他虚虚地挽起袖子比划了一下,手臂微养:“你看到飞鸟就抓起石子,力图丢中它,记得别用太大的力,把鸟打残了救不好吃了。”
他喘了口气,目送着孩童从石壁上扣了一溜石子放在掌心,跃跃欲试地踮足跑出去,镶蓝边的金色长袍上垂落下一缕玉佩的穗子,在寒风中高高扬起。居然是周家的后人,苏晏看着玉佩上的那个字,神色清淡下来,不过反正也与他没什么关系。
他等了许久,仍不见周竹屹进来,立刻猜到是天气太冷、飞禽稀少,不好打猎,他太高声音呼喊道:“外面冷,干站着吹风了,先进来!”然而,话音未落,只听着扑哧一声,咚咚,有什么重物砸在地上。紧接着是一连串杂乱的脚步,周竹屹兴奋难耐地跑进来,清冷的脸上裂开了一条缝:“你可真神,一说话,就打到了!”
苏晏目瞪口呆:“……我还是选择沉默好了。”
“你有空帮我看看相。”周竹屹打量着他动作麻利地生火烧烤,吸了口气,“我从来没见过像你这样的人。”
沈竹晞暗道不好,小时候的自己心思敏锐却没什么心机,苏晏是什么样心狠手辣的人,自己这一句话或许就让苏晏动了杀心。然而,出乎意料的是,他看见苏晏笑得很温和,眼底的柔光映着火光绰绰,伸手捏了捏周竹屹的脸颊,一边将烤串递过去,从荷包里掏出把孜然洒上去:“将就着吃吧!”
“很好吃。”周竹屹猛地点头,实在是饿狠了,抓起来就吃,因为烫到而发出嘶嘶的声音,含糊着说,“你烤的肉都很好吃,是不是很会烧菜啊!”
“当然,想不想学?”苏晏眯着月牙似的眼睛看他。
周竹屹点点头,又摇摇头,老气横秋地说:“我想学,可是不能学。我爹常说,我日后是要背负起周家的重任的,所学的每一点日后都是要派上用处的。他肯定不会同意我学这个。”
孩童赌气着,闷闷不乐,抓起身边的酒罐就往嘴里倒:“爹娘平时这个不让那么不让的,他们不让我喝酒,我偏要常常这是什么味道!”
沈竹晞暗自捂脸,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还是半杯倒的酒量,和陆澜第一次见面,才喝了几口就睡过去,更不要说小时候了。他在心里暗自数了十个数,猜测周竹屹什么时候会倒下去。果然,倒着才数到六,周竹屹身子歪歪扭扭,栽倒在旁边的苏晏身上。
苏晏吓了一跳,第一个反应是探他鼻息,发觉他只是喝醉睡着了,不禁啼笑皆非。孩童稚嫩的面庞映着雪光,天真而纯净,他忍不住伸手摸摸,捉弄似的将手指横在对方鼻翼下,直到周竹屹因为呼吸不畅哼了几声,才收回手。
真是个可爱的孩子。苏晏坐在寒风凛冽、冰雪积压的洞口,身上的伤口因为寒冷而剧痛,几近撕裂,可是他的心却从来没有这么宁静过。能这样和一个人,即使只是一个孩子,相依着在冰雪中安然而坐,在他之前的人生里是从来没有想过的。他年少时作为不净之城的卧底潜入中州,在刀尖上转徙奔命,居然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样能拥着触手可及的温暖。
像小太阳一样。他在心里悄悄地补了一句,褪去大氅覆在少年身上,拨亮了熊熊柴火,然后毫不留恋地转身离去。
于是第二日家里人找到周竹屹的时候,只看见他一个人,盖着不知道谁的大氅,在安然地酣睡。他被叫醒的时候,感觉到身侧空空荡荡,颇为不满,那个人明明说好要给自己看相的,怎么不见了!孩童被下人裹在毛茸茸的毛毯里,鼓起两腮,吹了口气。
好萌。沈竹晞看着他,感觉自己受到了会心一击。他眨眨眼,感觉到那股莫名的力量再度袭来,将他用力一推,眼前重叠的迷雾涌上来,他再睁眼时,又回到了周府,这次却是在书房里,时间也已经是好几年后。
从一浪高过一浪激烈的争吵声来判断,周竹屹大概是和父亲起了争执,沈竹晞旁听了许久,大致搞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居然只是因为周竹屹撰写剧本《绛雪》而推延了练武的时间,父亲勃然大怒,斥骂他没有把家族放在第一位,未来当不起周家的重任,周竹屹正是年少气盛,争吵了两句,被盛怒的父亲罚跪了祠堂三天。
沈竹晞推开祖祠的门进去,看见正中那个瘦弱而单薄的背影,笔直如剑,不曾有一丝的颤抖。他忽然很想隔着时光拥抱一下年少的自己,事实上,他也确实这么做了,然后双手从少年人的肩头穿过,揽住了一缕长风。
“是谁?”周竹屹忽然抬头,沈竹晞大吃一惊,以为两个自己之间有什么心灵感应而暴露了。他定了定神,忽然有根丝线长长地探过来,勾开了窗户,带起一缕清风入牖。周竹屹还是直直地跪在那里,没有转头,沈竹晞却看到他眼睛亮了,快速地眨了眨。
沈竹晞一转头,僵住了,那手臂撑在屋檐上翻进来的人,杏色长衫,因为剧烈的奔跑而致使几绺发丝粘连在额头,神色似乎阴沉沉的——那不是苏晏,还会是谁?
看苏晏这熟门熟路的模样,似乎已经来找过周竹屹很多次了,沈竹晞想捅过去的自己一刀,无知无畏地被苏晏欺骗了这么久,还傻乎乎地将对方当成经常往来的好友,而这个时候,琴河惨案应当已经发生了,也就是说,此地的苏晏,身上至少背负了数百条性命。
呕,沈竹晞看见苏晏架起了跪在地上的周竹屹,他想到对方搀扶的这只手沾满了鲜血,就觉得胃里一阵翻江倒海,颇为不适。可是咫尺相距的周竹屹丝毫没接收到他的心情,反而因为跪得太久,歪斜着整个人都倾在苏晏身上,搭着他肩,看起来颇为亲密。
“你怎么把自己搞成这样?”苏晏冷着一张脸质问。
第154章 何地著疏狂其三
周竹屹似乎被他过于严肃的语调吓了一跳:“我……我写剧本《绛雪》被我爹发现了,然后就……”
“他又说你一时懈怠,难当周家重任?”苏晏咬着牙说,听语调,似乎已经听周竹屹提起多次。周竹屹满不在乎地一摆手,嘴角溢出一丝苦笑:“算了算了。”
苏晏默然不语,碍于这是旁人的家事,一时也不好置喙,只是忍不住抓紧了少年,低声:“你已经很好了。”
他补充道:“在我心里。”
“故意逗我开心啊?”周竹屹歪着头看他。
苏晏没发觉他是故意逗自己,以为他没明白,有些发急,抓着他,正色道:“这可不是我随意说的!不仅在我心里,你在京城随意拉一个人问问,上至皇爵公卿,下至贩夫走卒,谁不说你周二公子是人中之龙呢!”
“多谢夸奖。”周竹屹低头笑了笑,情绪却没有高涨,“可是我并不想。”
“玉温”,周竹屹轻轻地叫了一声,犹带三分稚气的面庞垮下来,沉沉地叹了口气。
没想到苏晏的字真的是玉温,不是化名,沈竹晞微感讶异,可是下面听到的话却让他整个人僵直在那里——周竹屹长着嘴,一字一字地说:“我好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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