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浣烟半扶半抱着他,走进那一间白石的小屋,隔着白纱帐,长案几上摆着数十种遵照林青释的吩咐从中州各地快马加鞭找来的药材,由阿槿监督着亲自放在这里——墨蛛汁、彩虹菌,云葱,因为林青释不愿假借枢问堂之手配药,这么多日仍是少了两味草药。
或许是药香安神,也或许是出于对药草的敬重,林青释的脸色顿时清淡而微凝起来。他手指从案上掠过,逐一感知:“似乎少两味药也可以,毕竟不是要炼出真正的石中火,只要让他们暂时遗忘这件事就好。”
金浣烟点头,退后将那一方鎏金铜炉推到他面前,炉烟袅袅中,白衣医者手指灵活翻飞,将药材缓缓地投进去一样,伸进长柄银汤匙搅搅,忽然间双眉蹙起:“不对劲!”
金浣烟面色微变,嗅着那些许溢出的草药香,急迫地问:“怎么了?”
林青释手指一滞,严肃地问:“金公子,平日药室有人进来吗?譬如打扫的下人。”
“绝对不会”,金浣烟笃定地说,“自从史府惊变后我来接管,府内外原先的一百多位童仆佣人,除却被抓下狱的,其余都被我暗中辞退,换上了一批可靠的心腹。”
林青释微微摇头:“零朱的纹路有了些许变化,应该不是有人刻意动过,我以为是被人不小心触碰到,既然你这样说,那想来是我多心了——它生长中纹路自然扭曲也是有可能的。”
“零朱的纹路?那是什么东西?”金浣烟微感好奇,抱着手臂提问。
林青释解释:“零朱长在深海,它生长的纹路,那里压的力道重些,哪里的纹路就密一些——我虽然看不到,但纹路不同,烧制出来的汤药气味便也有些微的不同。”说话间,他手指从容而冷定,一勺一勺将药材放入炉中滚炙的沸水里。
炉烟渐渐不再是纯然的白色,而是深沉的铅灰,蝶一样在他指尖飞旋流转。金浣烟欣赏着他轻盈而灵巧的模样,心却微微一沉,眼眸中也依稀蕴杂了叹息之意。
可见造物者还是公平的,毕竟人无完人——虽然单从行云流水的动作来看,决计发现不了林谷主是盲人,还是个沉疴在身的盲人。
白衣医者蒙眼的锦缎洇染了雾气,湿润地贴在皮肤上,绰约露出深碧色的眼眸。金浣烟无意中侧身看了一眼,忽然间怔住了,那双眼眸好生熟悉,这么漂亮的眼瞳,似乎曾经见过见过。
他想起来了,他真的见过,那时候,这双眼眸还是清亮如凝碧珠的模样——那是在喝火令中,对楼主幻境的惊鸿一瞥!难道说,险些导致楼主自刎、成他心魔的,便是眼前的林谷主吗?
第121章 夜长似终古其二
金浣烟心中一凛,不着痕迹地移开眼神,勉强压下涌上心头的骇异惊奇。林谷主这样翩然若仙的世外客,也曾有过如楼主记忆中那般惨烈痛心的过去?到底是怎样的生死际遇,铸就了一个如今用朗月清风洗净内心,近乎无念无想的药医谷主?
不过,他也并非真的是无念无想,否则现在便不会站在这里,为自己炼药。后日便是史孤光的出殡大典,京城中高门权贵、满朝文武俱要来吊唁,而关于史孤光死亡和史家婚礼上的诸多事端,虽然被用强硬手段及时压下,却依旧传得满城风雨。
于是,在数次绞尽脑汁思索如何平息事端之后,金浣烟决定拜托药医谷主炼制一味遗忘丹药,放在吊唁酒水中让宾客服下,模糊他们对婚礼当场的记忆。婚礼时受邀出席的人,后日也都列席其中,缺少了这些亲身经历的记忆,外面的蜚短流长便会平息很多。
那时候,他刚从凝碧楼中回到史府,解决了堆积如山的文碟,细细盘算核对了开支,不眠不休地工作了整整三日,几乎倒在书房的檀木书桌上。那个本来要外出周游行医的林谷主终于看不下去,出手缓解了他的精神不适,在他的再三恳求下,答允暂且留下来坐镇史府中,连同失去神官踪迹的阿槿也一并留下帮忙。
林谷主身边的侍女和那个少年都是很神奇的人物,平日不显山不露水,遇见棘手的问题却总颇有见地,想来也不单纯是学医的子弟那么简单。尤其是林谷主,处理事物来干脆利落,井井有条,居然得心应手,仿佛以前进行过很多次似的,完全颠覆了金浣烟对他冷似广汉仙人、不食人间烟火的映像。
金浣烟肩头的胆子终于可以卸下一半,那日,他转头望向撑起侧颊在窗边沉吟的药医谷主,讲出了这个大胆的提议,林青释颔首沉思半晌,便欣然同意。而后,阿槿独自领命,监督一队夤夜而出的史府下人从中州各地搜罗药材,为了撇清嫌疑,他刻意提出不取用经过枢问堂之手的药材,林青释点头应了,神色淡淡。
便是思绪一掠起,炉烟已经厚如灰云,一片一片鱼鳞似的阴翳层叠起来,磊堆在那个人洁净无尘的白衫附近,林青释凝神感知着手指尖每一点细小的烟气变幻,右手并拢着撷最后一页草药丢进去,拨草挑亮了炉火,默不作声地舒了口气。
炉子里咕嘟咕嘟地冒着泡,草药被煮沸在石碗中,加了特制的药水化开,等药水冷却后,倒入镶嵌着一个个圆孔的石板上,放在冰上冷凝半日,药丸就制成了。此刻是最要紧的关头,林青释抬手轻按着管剂,匀出药液一滴一滴缓缓滴入其中,每一滴落下,石碗中就轰然炸开一次,灼热的气浪从碗盖上透气的小孔中直冒出来,氤氲在这不大不小的空间内。
药室里温度高的吓人,金浣烟大汗淋漓,看着满室的烟云中,连墙壁上都布满了水汽。他抬袖抹了一把脸上的汗,看林青释依旧是清清淡淡的模样,连鬓角都不曾湿一缕。
药医谷主暗自计算着成药的时间,差不多了,霍然抬指砍断了那一截余下燃烧的母火草,灭了药炉里的火。药汁咕嘟嘟地溅了许久,从细细的长管往下流,挨个注入木板上的圆孔内。他听声音快流净了,捡了几块玄冰过去镇着,因为手指乍触到冰冷而坚硬的表面,微微倒抽了一口凉气。
下一刻,绯衣少年走上前来,将他泛白的指尖合拢捂在掌心,生怕他因为触摸玄冰再次发病:“林谷主,你早说,我来就好了。”说话间,他额上汗珠盈盈坠落,滴在林青释一截素白的衣袖上,他察觉到掌中紧握着的手似乎微微一颤。
林青释笑起来,眼瞳宛如清光万千的凝碧珠,微抿着唇:“金公子,你真是个不错的人,倘若是你的朋友,大概很幸福。”
“你就算是了。”金浣烟在心中无声地念了一遍,不知出于何种顾虑,没有开口说出这句话,只是默了一默,忽然有些尖利地笑起来,“林谷主也有看错人的时候?”
林青是看不到他脸上讽刺的神情,却觉察到他语气里有奇怪的轻贱:“我少年时曾有过的挚友,却都没有你这样的想法呢!”
他说话的时候,微扬下颌,用侧脸对着林青释,并不看他:“他恨不能除我而后快,后来却差点被我除去了。”
脸上再度出现了那种讽刺的笑,仿佛先前暗夜里玉石似的少年容颜裂开了,露出了这个刻薄的本来面目:“林谷主,你一定认识他,听说他也做了对不起你的事,是吗——就是那个靖晏少将邓韶音。这是我第一个当成朋友的人,这份友谊却如此失败。”
然而,下一刻,金浣烟忽然僵住了——林青释抬手从他鬓发间一掠而过,一下一下轻拽着他波浪似的深棕色长发,安慰式的拍拍他,淡淡:“金公子,你很像他。”
金浣烟想问他是谁,然而却慑于对方一瞬间展露出来的这种深邃的悲怆,不禁默然,听到他在耳边又念了长长的一段:“不管怎么说,我已是残败之身,韶音的人生也能望到底,可你总要好好活下去的,还有许多年。”
“走吧。”忽然意识到自己说多了,林青释毫无预兆地住口,抬袖示意他带上那几块玄冰,翩然点足,踏着流水掠出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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斜晖脉脉,水间掠痕微褪,史府中来往悼唁的宾客喧闹了一日,终于散场离去。他们注意到,史府当中主事的是前尚书的独子金浣烟,然而真正拿定主意的,却另有其人。那是一个白衣如雪、双眼覆绫的公子,一直不断地咳嗽,身子骨很弱,却有着灼人到无法直视的光芒。
今日发生的一件事,让这些宾客在史府失去当朝宰辅的庇佑后,依旧不敢小觑其后的势力——史孤光在朝中为官四十载,培植的势力盘根错节,已然渗透进了中州大地的每一寸土壤,虽然如今荫蔽遮天的大树已到,下面互相纠缠竞飘飘的枝枝叶叶,却不减从前。
今晨点卯一过,棺椁就从灵堂中移开,在飘飘荡荡的幢幢经幡中,金浣烟和史府的一行下人抬着棺椁,踏着熹微的晨光远去。卯时到来的大多是史孤光生前亲密的政友或下属幕僚,这时尾行于后,皆着一身素衣袍服祭奠。
然而,引路僧侣肃穆的吟唱声中,却有与周围不谐的挑衅质问:“敢问金公子,你不过是史府的一介外戚,如何能担当史府上下、航引京城的重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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