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玉温远远看着,心中惊骇——他知道这种化骨散,将肉身和灵体永远地化为一滩污水,无形无迹,因为没有灵魂,便再也不会有转世再入轮回的机遇,一般人绝不会使用。这种化骨散存在且仅存在于药医谷,难道说,那个光风霁月、世外高人的林谷主,也一脚踏进了这万丈浊水中?
他忽然深深地叹了口气,阖上窗棂,锁门,灭灯。室内是一贯的寂静寥落,虽然是客居在外,却无端让他想起自己平日所居的那方庭院。
那人是什么来路,又是如何知道他的计划,他半点也不关心。事到如今,他用了二十年的时光,一步一步将所有的事谋划好,就算是撷霜君亲至,将朝雪横亘在他的脖子上,已踏入既定轨道的命运也不能再更改一丝一毫。
话说回来,如果真的能死在朝雪之下……也未必不是一种解脱吧?而他这个从出生开始,就带着不祥二字,被天命所弃、被上天轻贱的人,苟延残喘至今,早已对生命充满了厌倦。
然而浮世多艰,人吃人,他却不得不活下去。
苏玉温抱着手臂,蜷缩起来坐在窗台上,背倚着冷风,忽然感觉到有些许寒意,居然在瞬息之间发展如刀锋过体。现在已然入夏,许久之前的某个夏夜,当他冷然挥扇,制住悲愤自尽的段其束时,对方抬头望他的那种眼神,也曾让他感受到如许寒意。
那种眼神算不上痛恨,也没有什么极大的波动在里面,哀莫大于心死,那是纯然一片死寂。
他看了一眼,要给对方喂下制成凶尸汤药的手忽然一抖,仿佛看见了未来自己的命运。不,他不要这样,如果到了痛不欲生时,心中已然枯竭,一定要干脆利落地做个了断。
苏玉温抖开手中折扇,手指缓缓抚过天孙锦光滑的缎面,在末尾“小昙”二字的署名上微微一滞。先前那人说过的话忽然又如一根一根的毒刺,浮现出来,不断地扎痛心底。
那时候,段其束曾经充满绝望地厉声质问,姓苏的,杀满城人,制半城尸,将天下正道之人玩弄于股掌,你难道没有心吗?
不错,从生理构造上来说,他的确是没有心的——他是不净之城里存活的一个恶灵,并非原本的那十万亡魂之意,而是被他们缔造出来,带着极其微弱、近乎于无的隐族血脉。二十多年前,他被赋予了身体,而后猝然推出了不净之城,体内也被种下了间隔发作的剧毒,来到中州,成为以死相换的间谍。
直到琴河一战,他背后有了凶尸的百万雄兵,终于能彻底摆脱那些如跗骨之蛆的情报索取,终于不用在为他们传递信息。他是活下来了,被药医谷主一寸一寸地洗髓抽骨,终于不必再如狗一样用情报换取延缓毒发的解药。
然而,他并不能从此走下阳光下。那个缔造他的人用生命为他打开了通向中州的大门,他却选择了一条截然不同的道路。
可是这条路我走到如今,终于还是一无所有。
朗月下,苏玉温放声大笑,笑声疯魔,如痴如巅,吧嗒,忽然有什么洇湿在洁净的天孙锦上,不偏不倚地落在踏雪寻梅图的美人眉梢。
第113章 秉烛呵蒙尘其二
“史姑娘,你睡得不好吗?”天光明亮,苏玉温一勺一勺缓缓地喝着碗里的粥,关切地问对面的少女。
史画颐早上起来在脸上拍了厚厚一层鸭蛋蜜粉,却还是掩不住黑眼圈,她咬了一口豆沙包,香甜软糯,齿颊生香,心情瞬间好了许多:“昨天啊,半夜里不知道听到那里有奇怪的响动,还有人大笑,我惊醒过来,此后就都没睡着。”
她见苏玉温神色奇异,还以为对方担忧她精神不好,影响武功发挥,忍不住笑道:“苏公子,你放心好了,我会打起精神来的。”她从行囊里翻出一只透明琉璃小瓶,倒了些液体,涂抹在太阳穴和耳后,因为液体过于辛辣,登时便呛出了眼泪。
“咳咳,这个是药医谷的青芜水,专门提神,就是药劲太强了些。”史画颐涕泪交流,朦朦胧胧地看他,“你放心,你是小昙的朋友,又不会武功,倘若真遇到什么难事,我一定尽力保你。”
“别乱讲话”,苏玉温却第一次有些失礼地打断她,微微蹙眉,“不吉利。”
他又恢复了那种温文尔雅的笑意,看向窗外:“那些士兵已经带着伶人出发了,我们也该走了。”他将手递到史画颐伸过来的素手中,握紧了,掩去唇畔奇怪的冷意,轻摇折扇,由她带着一掠而起。
史画颐武功不算很高,但轻功算得上顶尖,她不以气力见长,但身法轻盈曼妙,纯以灵巧胜。虽然她带着苏玉温在平原上,尾随那一群骑马扬鞭的士兵滑行,却依旧无声无息,宛如展翅飞过的雪鹤。
苏玉温侧头看着轻盈飞旋的她,忽然眼底浮现出一丝笑意,然而转瞬却是望不到底的沉郁。他侧耳听了一听,忽然觉得不对,一把拉住史画颐:“史姑娘,前面好像有争吵声,不对,兵戈声,打起来了!”
史画颐知道他听力好,所说的多半无误,不由得大惊失色。她心念如电转,已有了计较:“苏公子,你且待在这里,我去看看。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你若站在这里不动,应该没人会对你出手。”她朝苏玉温点了点头,如箭一般飞掠而去,留下一个明黄长裙翻飞的小点背影。
苏玉温抬手在空中虚虚勾勒一个圆,那是可以支撑一炷香的远望符,数之内的所有景象都能拉焦距,调看得清清楚楚。他挪动手指转移方向,锁定了那前后的十余骑马车和车厢。他看了一眼,啼笑皆非,忍不住哑然:居然是碰上劫道的了?
那些蒙面的黑衣人显然也不是什么训练有素的门派下属,不过是落草为寇的盗贼,看见一行人押送车厢,以为有什么重宝便来了。他们约有一百来号人,团团将车辆马匹围住,这些人,那群士兵应当能解决,史画颐应该也就是麻烦些,绝对能全身而退。
苏玉温抱着手臂,冷眼透过画符看那两方人厮杀,微微哂然。然而,他等待了许久,史画颐依旧没有出现在视线中,怎么回事,难道在路上被另外的棘手人物绊住了吗?
他面色微变,忽然感觉到后颈有极轻微的一阵刺痛,不对劲!他每次在出手前感觉到有杀气,身体便是这样的反应,有人在暗中逼近!
苏玉温回头,抬眼一点一点地从风吹拂的草丛间掠过,却没有发现什么异常。他的目光凝滞在一处凸起的土包间,忽然手指并拢,结印劈下!
“咄”,他轻叱一声,唇边的气流陡然凝结成一把气剑,却不是向着那个土包,而是向着身后直接斩落!嗖的一声,那人踉跄落地,隐身也被破除,在地上挣扎着死不瞑目。他只是个普通的杀手,被派来杀一个以为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人,不料却遇见了煞神。
与此同时,那个土包轰然炸开,里面一颗带血的人头倒飞而出,神色狰狞,十分可怖。苏玉温瞥了一眼,不知道是什么情况,也懒得去琢磨,转而看着远望符那一侧的情况,他不禁面色微变。
有高手!那个高手隐藏在一群劫道的庸碌之人中,同样的不起眼,黑黢黢的,完全分辨不出来。
史画颐肩上已经中了一剑,猫身贴在车壁上,隐藏着不让前面人发现,一边与那些劫道者厮杀。那人无声无息地迫近时,史画颐未曾留意,只是随意地斜斜挥出一剑,那人抬臂用力一捏,长剑居然从中应声而断!
史画颐惨然变色,知道遇上了自己万难抵挡的高手,她情急之下,伸掌在车厢壁上用力一撑,弹身而起,而后倏然伸手,从死人身上拔出一柄长剑,虽然不顺手,也胜过手无寸铁。
她唰唰唰连挥剑而出,剑光圆转如意,首尾相连,起承转合间略有生涩,是她从那本三无阁剑谱上学来,记了许多年却一直不曾用的招式。她有些后悔为什么要过来淌这路浑水,出手也越来越急速,不敢有半点马虎,只怕将命送在这里。
然而奇异的是,对方的剑法似乎和她竟是一个路子,她觉察到,对方一开始上来招招杀式,只求速战速决,后来却忽然缓了下来,仿佛只是想逼她使出更多的剑法。史画颐心头惴惴,终于被他再次窥得破绽,,猛地一剑斩下!
那一刻,史画颐微闭双眼,心如死灰,引颈待抛,然而,在闭上眼的那一刻前,她却偶然间瞥到对方那种眼神,似喜似悲,波澜迭涌,蕴含了无数说不清的感情。
想象之中一剑穿心的痛苦并没有袭来,便在此时,她觉得后颈处阴冷寒气一掠而过,然后便被一掌大力地推远出去。她震惊地睁眼,便看见那人持剑并非对着他,而是不偏不倚地直指身后车厢里的那个女子。
那女子带着面纱,为的是在国寿前保护清誉,然而从身形来看,分明就是假云袖!她手指在袖口紧握着一面镜子,对着史画颐先前站立的方向,居然是打算趁激斗中,对她出手。
一阵长风席卷而过,掠起她面纱的一大块。
“云姑娘?”那人看到,惊奇连连。手中剑尖却没有分毫偏移,依旧稳稳地定在假云袖的心口,他敛眉,微露茫然之意,声音雌雄莫辨,音色十分细腻柔婉,饱含疑惑,“他请我来要杀的人,怎么会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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