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素素写的是灵飞经,她初习字就是练的这个字体,近来用得少。听他这么说,顺势就道过谢。
沈尚书也凑过来,与老御史两人一起研究了一下。他心中虽赞,却不如老御史那般打定主意要看戏,他且还有事要做呢。与老御史一道评了一回字句,才慢悠悠地说:“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
老御史心说,大理寺,完了。
程素素写的,按格律平仄,当是《捣练子令》。沈尚书吟的,乃是李白作的《子夜吴歌》,后面还有几句“秋风吹不尽,总是玉关情。何日平胡虏,良人罢远征。”由捣练引出征人,而程犀,确实是在为国平叛的前线。虽然大家都明白,这是优差。
李丞相的反击,已经开始了。并且看起来,大理寺毫无还手之力。单这说不清道不明的供词,就很要命了!哪怕梅丞相,只怕也护不住大理寺了。
大理寺约摸也是知道的,怒道:“你们这是使诈!”
程素素道:“听说,我阿翁要是活着,今年也不到八十岁,听说,我还有三个伯伯,可他们都不在了。程家,只有死人,没有罪人。诈什么诈?”轰掉你的头啊!
御史大夫暗暗点头,这话倒真是很有道理的。又将这词看了一看,心痒不已,待据为己有,这又算是证据,不能私藏,不由盘算着,日后可否向皇帝讨要。
沈尚书与程素素一搭一唱,道:“你说这话,可要认的。”
“当然,”程素素慨然道,“只要我还有命在。”
沈尚书与老御史交换了一个眼色,老御史表示了退让,沈尚书决定——抢人!既然已经会审了,放你那儿还是放我这儿,有什么分别?不给,就是你大理寺要杀人灭口。至少,要作出一个抢人的姿态来,令大理寺忌惮,从而为母子三人争取到一个比较安全的环境。
大理寺气得脸色发青:“你我各自上表,伏听圣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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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已经知悉了全过程了。虽然觉得程家入京之后,总是多事,然而作为一个还算合格的皇帝,他对朝中一些大臣之间的勾心斗角,还是有些感觉的。最初被欺骗的愤怒过去之后,他也有些后悔广阳真人死了。李丞相说的话,也是有道理的。
你说,他们图什么呢?
如果说,开始还对余道士的话有些疑虑的话,待看到供词攀上了李丞相,皇帝又将这份心思压了下去。
此时,再收到双方要求圣裁的奏折,皇帝已经烦了,很想把大理寺卿掐死,然后把程家人放了,就当这事儿没有发生过。可是不行,事情总要有一个说得过去的结局。不然李福遇还是会闹的。
皇帝捏着鼻子同意了。
那一厢,梅丞相得了消息,匆匆赶至。一看李丞相也在,而皇帝看向他的眼神并不友善。在皇帝难看的脸色中,也慢悠悠地道:“陛下熟读经史,可知道狄仁杰么?”
“唔?”
“狄仁杰,被来俊臣诬为谋反,下狱认罪,以松懈来俊臣之心,面圣而呼冤。”
李丞相道:“狄仁杰确实是被冤枉的!”
二人吵将起来。
皇帝不耐烦了:“好了好了,叫来问问吧。吾自有公断!”
程素素也是没想到,自己能饶上一次面圣的机会。被沈尚书一路看着进了宫里,带到了偏殿里。到了一看,丞相们都在,大理寺也在,御史大夫也在。各人行了礼,皇帝先和气地问道:“这几日过得还好吗?”
程素素道:“好得不得了。”
这话听起来像呕气,李丞相咳嗽了一声:“这是什么话?”
“艰难困苦,玉汝以成,当然是好。”
皇帝也不太高兴,问道:“你为何先认罪,后翻供?”
程素素道:“何罪之有呢?”
大理寺跳了出来,将她原本的供词拿了出来,如何她同意招供,如何画的圈——当然隐去了自己的手段以及迟幸的事情——最后她反悔。并且说:“此女号称‘不学无术’,京城皆知,却转瞬成词,分明是奸诈。”
程素素冷笑道:“你儿子杀人放火,倒是明火执仗,不用奸诈。”
大理寺一口老血:“你血口喷人,”对皇帝行礼,“陛下,此女牙尖嘴利,犬子实……”
程素素抢道:“你不是人吗?哪里来的狗儿子?”
“谦词你不懂……”
程素素翻了个白眼。
皇帝恨铁不成钢地瞪了大理寺一眼,然而对程素素的感观不太好——确是牙尖嘴利的。皇帝不动声色地道:“你的道理倒是很多,上次见你,还不是这样的。”
程素素郁闷地道:“我谦虚么,说自己不学无术,说完就被揪回去读书了。”
皇帝绷不住一笑,又板起脸来,道:“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也敢耍小聪明!”
程素素一指大理寺,道:“是圣上带着大家伙儿给这个家伙收拾烂摊子的地方,”仿佛为了证实自己说的话,她伸出两个指头来,“三年里,第二回 了。”
另一个,当然是祁夬。照祁夬的死法,程素素推测,这要不是皇帝心头一颗朱砂痣,程素素能把头剁了给他当凳子坐!就算皇帝不问,程素素也会找机会点一点题的。将她和她哥都骂了,祁先生的死,应该更有价值一点。
程素素当然不知道祁夬后来对皇帝说了什么,但是,皇帝还记得。顿时想起祁夬对程犀的评价,不由点头。又问:“为何是你过堂,你哥哥们呢?”
“我也觉得奇怪(皇帝心头一震),赶着师祖没了,大哥离京,阿爹云游,二哥游学,衙门就开始抓人了。三哥,现在还在狱里,没醒。”
“没醒?怎么回事?!”
“不知道。”
一旁谢丞相心里咯噔一下,提议将祁夬叫过来审的人是他。梅丞相比谢丞相感觉还要危险,说话却是慢腾腾的:“陛下,此女解文字,明道理,不会画押。难道大理寺就不知道会有复核吗?知道,为何还会做此等蠢事?”
程素素不说话了,又不是问她的。
接话的是李丞相,程素素看出来的问题,他也看出来了,专挑皇帝心痛的地方捅刀子:“他原就蠢,当年在祁夬面前哭成泪人儿。脑子蠢,手段毒辣来补,广阳死在他手里。当年哭完了指不定怎么报复祁夬,把祁夬逼死了。”
这样也行?程素素瞪大了眼睛。李丞相这睁眼说瞎话的本事,可比自己还高明。可是这么幼稚的推论,能行吗?
作者有话要说:
画个圈圈诅咒你!
“不撕了大理寺,我把名字倒过来写!”
“你叫什么名字?”
“素素……”
先认罪,保留革命火种,逮着机会就翻供,这事儿是狄老干过的。
捣练是古代制绢的其中一个步骤。作诗啊写词啊,经常会把它和给出征的人做衣服什么的联系起来。
第52章 你来我往
李丞相到底是了解皇帝的。皇帝中人之资,说昏君倒也不算, 然而在这些人精面前, 还是不够看的。
万方有罪, 罪在朕躬, 朕躬有错, 必有原因在朕躬之外。
梅丞相也是知道这一点的,不紧不慢地反驳:“祁夬定罪,你也在场, 当时不见成三你说这个话呀。”后来出邸报, 还是把祁夬批斗了一番。
李丞相也慢悠悠地说:“广阳之死提醒了我。祁夬顶多是个流放。圣上仁慈, 念及旧情, 过不多久让他回来也未可知。祁夬不是蠢人, 怎么会想不到?为何会自裁?”
变成丞相们互相攻讦了。
程素素抱着手,站在一边围观, 也打着腹稿。
老御史事不关己,却又心有疑惑, 往程素素这里隐讳的打量。以程素素在大理寺堂上的表现, 到了这里说什么“狗儿子”,斯文少女瞬间变泼妇, 难道是宫里风水不对?
一定有古怪。
这一看, 心里更奇怪了。程素素给人的感觉又变了, 比在大理寺堂上,还要镇定许多。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她的身体里沉淀、凝固, 整个人都不一样了。
他这一眼看过去,提醒了大理寺卿——怎么为了祁夬又吵上了?不是审的紫阳造假飞升的案子吗?!祁夬的案子,说他无能,他也认了,反正大家都无能,最后没有一个人打赢了祁夬。眼下这个案子,是不能退步的。
大理寺卿轻咳一声,也看了过去。
最后出声的是皇帝:“你怎么不说话了?”
梅丞相警惕起来,跟个泼妇是没法讲道理的,她要说一句“被那个丞相抢话了”,梅丞相就得准备说词。
程素素微微欠身,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口气里还有一点无奈:“方才尽力尖酸刻薄,我也很累呀。”
“嗯?”
“人都有自己的责任,主审者责在明察明辨,我等也要尽力一诉冤屈。小杖则受,大杖则走,岂能陷人于不义?只有尽力尖刻,才能戳破口袋。尖酸刻薄,真是累人。”
程素素也放缓了语速,那么柔和讲道理。一股明理的味道散发开来,超越了年龄与性别,却又透出了丝丝的“穷人孩子早当家”的被逼无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