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气得一个哆嗦:“朕没哭!”
祁夬悠悠地道:“嗯。原想说给陛下的话,现在改主意了,陛下的天下负了我,陛下不曾负我。既然如此我便帮陛下一回,如何?”
皇帝一怔,他有许多话要亲口问的,我哪里负过你?我的朝廷真的这么糟糕?你居然这样看待我的真心?不想祁夬却说了这样的话,脚下不由一顿。
“陛下,考中进士的人,大义谁不会背呢?他们都知道,说的再有道理又如何?得心里认,心里认不认,光会写,有什么用?他们要吃饭穿衣,光宗耀祖、耀武扬威。大义不能让他们如愿,所以,说得再好,也只是他们的遮羞布而已。这些人,心志已成,光凭大义,是教不好也改不了的。”
“陛下,不怕他们不好,不好用的,扔了就是。臣这两日所为,已为陛下作了筛选,陛下仔细想想他们的应对,他们的脸色。这些雏儿,作戏的本事还没那么高明。从童生到秀才,单学问一样,就要裁汰掉多少人?如何中了进士,就想高枕无忧了?一年几十个进士,能做到执政的,有一个吗?废物,就别给他几十年的功夫去祸害朝廷了。”
“程节的那个孙子,所奏之事确是良策。臣一旦点破此事,陛下就可以放心用了。有小人之心的是祁夬,陛下大度依旧依允,可收程犀之心,可收士林之心!他呀,与我们都不是一路人,他是想配享孔庙的人,我也想知道,他能做到哪一步。谢家那个小崽子,比他聪明,但是能配享太庙就顶天了。”
“读书人,是最会依附皇帝的。勋贵世爵世禄,根基深厚,他们比不了。他们是浮萍,要抱紧皇帝才能延续。僧道之流,养着就养着,万不可令他们干预朝政。人的野心,是慢慢养大的,僧道,也不是神仙,也是有凡心的。那个余道士,手伸得太长了。”
皇帝愣愣地点头。
“记住了?”
再点头。
祁夬打量了一下皇帝,正一正衣襟,口角噙着一抹笑,弓身低头足下发力,往前奔去,将自己一颗大好头颅,碰碎在柱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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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病了?”程素素冷冷地说,她很生气。她提出殿试、进士们进修的主意的时候,叮嘱过程犀,一定要先请教李丞相的。结果,程犀还是自己先提出来了,还险些被祁夬给坑了。
虽然事情已经过去了,险情也化解了,程素素听程犀描述的时候,还是双腿一软,心里第一个念头是:我再也不胡说八道了!
说过什么不忘初心,说过什么为生民立命,然而要是程犀因此而早早一头撞到南墙,撞个头破血流,她得后悔死!
吃这一吓,等到程犀没事的时候,她就没有好脸色给哥哥看了。
程犀微微一笑:“是啊,病了。祁夬毕竟是陛下荣宠了多年的大臣,死得也是惨烈了些。”
“哼!”
“幺妹,”程犀叹息着说,“你知道的,岳父大人、谢芳臣、张少安,他们个个带着幕僚。但是,岳父大人却要我先不养幕僚,为什么?”
“嗯?”
“一则暂且不需要,我有岳父大人教授仕途道理;二则,岳父大人说,是在练我的心性。若是什么事情都交给幕僚,哪怕幕僚说得都对,则要我何用?要自己有智计,有眼光,有决断。”
程素素讪讪地道:“我并没有将大哥看作傀儡,可是,也太险了!”
程犀道:“你有抱负,自己不能做的,殷殷期望寄托于我,有何不可?有话告诉你,你又多想了。怀疑是可以的,多疑也不好!”
“多疑也多疑不过皇帝。”
程犀严肃地道:“这是怎么说话的?!”
程素素小小声吸了一口冷气,端正坐好,嘟囔着:“我看他还疑你呢。”
程犀轻声道:“才说不要多疑的。”
兄妹俩谁也不能说服谁,程素素对于皇帝,总是起着提防之心。皇帝权柄太重,余道士出手太毒,稍不留神,这是一个能坑死全家的大坑。
最后,程犀道:“我已将三郎送到玄都观去侍奉阿爹。咱们,等一等,看一看,如何?”此事主动,全不在自己手上,要看皇帝的处置。程犀不免想起祁夬来,有时候君臣,也是互相不敢相信的。
程素素小声说:“那好吧。大哥的婚事,还在准备着,我拿单子来给你看。”
程犀点头。
皇帝这病来势汹汹,大半是心结。祁夬的死,在皇帝心上划下了极重的一道痕迹,几乎要将皇帝的心劈成两半了。
五位丞相轮流当值处理朝政,夜间便宿在宫城,又轮番上阵劝慰皇帝。
到第五日,皇帝才带着病容召集了一次朝会。
真正让程素素放下心来的,乃是余道士伏法。程犀所料很对,余道士一朝失势,仕林蜂涌而上。纵李丞相不出手,也还有旁人。
先是,一个御史出来弹劾,说的也不是余道士,而是与余道士交好之某官员,参其有魇镇之事。
这是一件大事,彻查之后发现,魇镇只是讹传,实则家中妻妾争宠,为固宠将符咒等塞到他的鞋子里。然而在彻查的时候,却又发现此官员与余道士勾结,有强买百姓田宅,骗取财物之事。像滚雪球一样,越查越是触目惊心,余道士之弟子里,乃至于有打着“可以求子,参看后宫”的旗号,仗势骗奸妇女的行径。
皇帝心情正在不好,余道士之重要性又非祁夬可比,在祁夬那里受到的委屈、不忍心用的严令,统统给了余道士。按律,即便死囚,处斩也要看季节的。照说余道士还能再多活几个月的,不幸皇帝说了一句:“祁夬都死了,他如何不能死?”
余道士便“畏罪自尽”了。
令下之日,程素素大大地出了一口气:“这下可以将阿爹给放出来了。”程玄要约余道士打架,程犀怎么能让他闹这一场?兄妹俩便肯请师祖紫阳真人,将程玄扣在玄都观。
如今没了余道士这个大活人,估摸着也不会有人刻意去提那档子事儿,程犀的安全就更有保证了。也可以请紫阳真人不用再拘着程玄了。
与此同时,另一件事情也让程素素更加放心——皇帝准了程犀所奏之事。可惜的是,翰林院的第一任掌院学士是谢丞相,而不是李丞相。
程素素终于可以安心襄助赵氏准备程犀的婚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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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礼的日子渐近,除了赵氏对于自己的娘家无法及时赶到京城颇有遗憾之外,一切都很圆满。
萧夫人因先前首饰的事情,自以错疑亲家,将亲家看低,心中过意不去,凡事都与程家有商有量。李六夫妇对这门亲事更是企盼,李六的妻子常邀母女二人过府说话。
过不几次,除了两位老人家,旁人都看出几分来了——程家里,赵氏管事儿虽然稳当,然而处分起来,尚不如程素素妥贴。萧夫人不免又有那么一丝丝的担忧,这样一个厉害的小姑子,再有分寸,也会令新嫁过去的嫂子,有些不方便的。
二人相处,若是一强一弱,自然和谐,都弱,也是相安无事。若二者都强,则必有摩擦。
萧夫人不动声色,暗中施为,一力赞成婆婆常邀程素素到家中来玩耍。一来既然程素素是主心骨,有些事儿与她讲更清楚方便;二来是为姑嫂相处创造条件,处得多了,万事商量起来总要好说话些;三则她也有些心疼程家兄妹的,父母都不大顶用,既是姻亲,一损俱损,也要搭把手,提点一下程素素。
程家现在的裁缝,是萧夫人给介绍的。京城上层的习惯,也是萧夫人“无意间”透露的。许多家族之间错综复杂的姻亲关系,也是萧夫人给顺手理了理的。
程素素闻弦歌、知雅意,也很配合。因皇帝崇道,这二、三十年来,道门势大。然而在老一辈妇人的习惯里,她们对佛寺也很上心。萧夫人的母亲在世的时候,常礼佛,萧夫人如今是佛道两边烧香。程素素也因此知道,许多权贵人家,都是这样。
因程家与紫阳真人之间的关系,萧夫人也命女儿且戒了牛肉,又多与程素素往玄都观里去。李绾承萧夫人教诲,宰相之女的矜贵是有的,对事理也是明白的,程素素也将程犀的一些习惯说与李绾。
未来姑嫂之间,比将来婆媳之间的接触还要多些。
这一日,是慈恩寺住持的生日,照惯例,住持会讲经。京城士女信佛者,都往慈恩寺去听讲,萧夫人携媳妇、女儿邀赵氏母女往慈恩寺里去烧香。赵氏原还有些犹豫,她小时候,家中母亲也念佛的时候居多,自嫁了程玄,就是信道了。倒是程素素豁达些:“不过听听讲经而已,又不是要信了他。”
萧夫人出行,排场自然比程家大许多。萧夫人会处事,邀赵氏同乘,命李绾接待程素素,也不令母女俩觉出尴尬来。
到了慈恩寺,先上香,其次听讲经。开讲的时辰还差些,便是女眷们游玩的时候了。萧夫人与赵氏一道,李绾便邀程素素往后山去赏花:“玄都观建的时候,栽种的是桃花,这慈恩寺里就是杏花了。此时杏花已落,然而莲叶初长,也是很好的。莲池就在杏林下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