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是府衙,”高老翁沉声道,“不能叫她再说出更多来了。”
便有另一侄孙高逢低声道:“女牢的禁子,仿佛是钱家的娘子?钱家两口子,都做这个。多给些钱,往她饭食里加点药。留个遗书,说是她已失贞,无颜活在世上。告完了状,心愿已了,自然归去。”
高老翁道:“好。”
高逢一低头:“我这就去办。”
高逢往账房支了二十贯,自家留了十贯。跑了几家药铺,各买了些末药,合在一处,又花些钱,买了些酒食。再送钱家娘子五贯钱买路。钱家娘子犹豫片刻,他又添了两贯钱。钱家娘子道:“女监饮食,都是后衙送来的。”
高逢道:“你给的茶水也不喝?”
钱家娘子想了一想:“兴许,喝的?”
高逢道:“你便送茶与她。”
钱家娘子一脸为难,高逢便又加了两贯钱。钱家娘子心里直嘀咕:给的太多了!人命虽贵,九贯钱,够买个新的了,高家何至于这么费力?将手心向上一翻:“您就给个实数儿吧,我看能不能干!”
高逢已经昩下了十贯,不想吐出来:“就这些。”
钱家娘子守惯了牢的,其油滑不在男人之下,嘴一撇:“那是一条命,我造孽的!就这些钱,不够下地府的买路钱!你与我写个字据,欠我五贯。我就干。”
高逢无奈,只得写了:“今天就要干!”
“好嘞!”
钱家娘子粗识几个字,不能认全借据上所有的字,签名、数字还是认得的。拿了纸吹一吹:“你那破药留着自己药耗子吧,仵作一瞧就知道是药死的,没得我跟着受连累。我自有祖传的好药!一帖毙命,不用第二口!我去取!等在这里,这里寻常没人过来,叫你亲眼瞧着她咽气儿,好放心,咱办事儿,公道!”
高逢耐烦地对她摆手,刨去药钱、路费,他落下不到五贯钱,心中十分不喜!抄着手,在门边站着,女监阴冷,冻得他不停跺脚。正咒骂秋蛾该死不死,钱家娘子贪财该杀,脚步声起,抬头时,一干如狼似虎的差役飞身扑了上来将他按倒在地!
钱家娘子得意地道:“你看错老娘了!”
高逢:……他不明白,为什么钱家娘子会出卖他!钱不要了吗?
钱,当然也是要的,不然岂不嫁给了姓钱的?并非因为新来的知府厚道,也不是因为娘子发的包红,更不是因为下不去手杀人。
钱家娘子不是宅心仁厚的好人,千言万语汇成三个字:不划算。
知府两口子的作派她也摸透了,哪怕出卖了高逢,高逢给的钱,也不会被没收。高家快要完了,也不怕报复。不怕杀人,能不杀还是不杀的好,毕竟造业。钱家娘子从一开始就想明白了,才有故意让高逢写借据留证据时的讨价还价。
高逢被抓了个现行,便知不妙,骂钱家娘子也无济于事。却又没有他同族扛罪的心气,抓了便招,无比爽快。谢麟拿着他的供词,反而踌躇了,高逢也是个奇人,虽然招供了,却给了谢麟一个天大的麻烦——高逢招认,是高老翁主使的杀人灭口。
高老翁九十好几了,按律法,哪怕他亲手杀人,都是不入刑的。
便在此时,赵通判给谢麟出了个主意:“当场就他们两个么?高老翁这般年纪,身边没个伺候的人?”
谢麟道:“没用的,亲亲得相隐,不是大错。”
高逢眼珠子乱转,又安心下来,推给叔祖居然让他做对了!
谢麟低声笑道:“有劳先生跑一趟。”
江先生会意,使人告诉高老翁——高逢已招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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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家这回真真炸了窝!
江先生断没有那么好心,肯为高老翁保密,在门上就讲了。这消息不胫而走,高家上下人人自危。有年轻气盛者欲上府衙理论,有年老胆小者打包细软想逃走。高老翁拿出往日的威严来,勉强稳住了局势,还没被气死,只说:“好好,我伏罪又如何?你们记着,有错,都往我身上推!我快一百岁了!他能奈我何?”
诸高氏族人心下顿时大安,有了哭泣的心情:“太翁!”有人又开始骂起府衙逼人太甚,也有骂高逢太蠢没担当。
高老翁有条不紊地吩咐道:“我若有事,大郎主家,这个家……”
高据冷眼旁观着,突然说:“分宗吧!”
高老翁被气到了,浑浊的眼珠子几乎要从布满皱纹的脸上凸出来:“你!”
“为隐‘内乱’构陷节妇,高家名声,完了,”高据冷酷地说,“谁还会与高家结亲?只有分宗,一分了之,原本的高家没了,彼此都不受牵连。否则……这样的大案,举国上下也没几宗。状元公的判词,多少人等着看他的文采。啧!高家的名声呀!诸位叔伯兄弟,谁家没有儿女?”
高老翁两眼一翻,又缓过气来,狠狠地注目着高据。高据一脸冷漠地看着他,仿佛在说:不是么?
高老翁抖抖索索地:“拿把筷子来。”
高据叹道:“你是想说,一根筷子,轻易便能折断。十根筷子,便折不断。分了宗,还是要抱团儿,是也不是?”
高老翁欣慰地点头,同时遗憾,可惜了,高据与他父亲一样,对挣钱敏感,读书却不行。高据眼底聚起了寒冰:“夫妇离婚,还同床共枕……骗谁呢?”
高老翁一时无言以对,高氏族人却议论起来,竟是赞成高老翁的主意。高老翁对高据道:“你聪明,不要忘本……”
高据冷笑着低下了头。
高家当即分宗。
第105章 想收学生
邹县令气得直打哆嗦。
被耍了!真真正正的被老棺材当猴儿耍了!
无论承认与否, 好些个官员在对上地方百姓——无论贫富——的时候, 心中存在着天然的优越感。比百姓有权势、比百姓聪明、比百姓高明, 否则, 何以自己是官,他们是民呢?富不与官斗,对吧?
高老翁却结结实实地给邹县令上了一课,他还就跟官府斗法了。他九十多岁了,律法拿他基本没办法!他扛了罪, 高氏其他人就脱罪了。他主持了分宗,高氏断臂求生。高家的损失降到最小,邹县令成了个被人围观的猴子。
官府预想的目标,并没有完全达成。比如显得自己很高明, 牺牲自己的前途为国除害之类。
邹县令是受冲击最大的, 如何能不气?嘶哑着哑子向谢麟请命:“给下官半个月,我必将他家里的腌臜事儿全掏了!”
高氏的兴亡, 并不是谢麟关心的东西, 没人落井下石,高家也完了,邹县令愿意做, 他也不拦着。只说:“不要过份。还是要有实据,要将已有的官司办好。”
邹县令的胸脯一起一伏的:“实据必是有的!这样的大家子!呵呵!”
谢麟不置可否:“不能逼出人命。”这是底线, 大家都懂,邹县令心领神会,渐渐冷静了下来, 开始琢磨如何动手了。
邹县令委屈,高老翁还觉得自己委屈呢?分个宗,他的牺牲大了去了!原本,将犯罪的族人逐出族去,是一个不错的选择。不过到了这个份儿上,高老翁也知道不放点血是不行了的,才同意的分宗。
分宗,是需要到官府备案的。律令中有太多因宗法关系而量刑不同的内容,又有关于祭田的规定,分了宗,这又是财产方面的纠纷了。打起官司来,还得依官府的备案为准。民间也有些稀里糊涂的,高氏此番分宗,是为了断臂求生,当然要弄得越明白越好。
邹县令捏着高家这申请,且气且笑,终于仰天狂笑起来!干!他要干!
他们夫妇俩,比谢麟夫妇更懂底层的人心。赵娘子拉程素素入伙放贷时,说的话是带着真情的,大家族看起来兴旺,分到每一房、每个人的手上的就没那么风光了。相府嫡孙,在赵娘子看来都有窘迫的时候,何况高氏?他们找起高氏的缝隙来,比谢麟还要厉害。
谢麟找到的高据,一心怀怨恨的少年而已,毕竟年幼。邹县令抬抬手,先压了高氏分宗备案的卷宗。继而找了几个穷又不算太穷,远支又不算很远的高氏族人。
邹县令心里很有数,只要放出风去,拿住一个犯法的,旁人就能多分些家产,自家人就能互相咬死。大家族,团结的时候是真的团结,要散架的时候,只要有一个人存有私心告密,千里之堤,就要溃于蚁穴了。
他只要压上几天,也不算故意拖延,就能够高家受的了。一个,他只要一个这样“上有老、下有小,父母老病要钱,儿子读书要开销,女儿出嫁要嫁妆,偏偏自己钱不够”的人,就够了。
邹县令活跃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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邹县令上天入地寻刀的时候,谢麟的刀自己跑了来。
谢麟与江先生依旧是在书房里,他们得研究春耕,研究灌溉,研究接下来怎么借这道风,整肃邬州。江先生正说在兴头上,谢麟的书僮看雨耳朵动了一动,往外一走,刚守门的差役来报:“有个叫后生求见,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