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老翁不这么看,用老人特有的、低缓而略有一点含糊的声音说:“你,轻佻!愚蠢!你要与王氏斗富吗?合族几百口, 不要吃饭了?民,不与官斗, 你却轻视县令,是找死。”
及河东县不再收他家的礼物, 高家上下着慌了, 深深反省是不是自己对河东县不恭敬而落得这般下场。
稳住局面的,依旧是高老翁:“不能再奢求全身而退啦。”
这指使人出来顶罪,依旧是他的主意。他自己也不曾闲着, 他九十多岁了,走到哪里人不得让着他?到府衙走上一遭,舍了老脸, 也是向新来的知府服软,表示高氏的恭顺,只要让他们熬过了这一关,高氏一定给知府抬轿。
高老翁筹划得很好,但凡庸碌一点、脾气没那么傲慢暴躁的人,多半会顺着台阶下来,卖他这当地大族一个面子。彼此便宜。高老翁的策划,也确实给了官府一个交待——杀人偿命。
谢麟却不甘于庸碌,他既不会为高老翁的年纪而产生尊敬,也不会为高家推出一个替罪羊而产生怜悯。高老翁这般做,只会让他更加愤怒——你有什么资格跟我谈条件?谁给的你可以跟我平起平坐下棋的自信?多活了一把狗年纪,就想仗着老迈来逼我让步?让你得逞了,我还怎么混?!还能有威严?
在高家推人扛罪,登门谢罪的时候,谢麟也不曾闲着。他与江先生推演了许多情况,以江先生之经历丰富,也要叹一句:“东翁做地方官资历尚浅,可若让东翁做恶,那可是……咳咳……”如鱼得水呀!
除开前猜的会拿人顶罪,谢麟还断言,如果是他,一定会把高老翁给推出来博同情。
既猜着了,谢麟就不会没有准备。当高老翁到了府衙,守门的番役恭敬而殷勤地问好,代他通报的时候,高老翁还以为事情有转机。回头对孙子说:“不要小看他们,天下不下雨,看蚂蚁就知道了。”
这回高老翁看走了眼,番役因新年将至,得了额外的好处,见谁都很客气。客气的番役入内禀报的时候,谢麟在接见另外一个有钱人——王瑱。王瑱坐在下首,模样恭顺已极,表情却像是一个迫不及待奔赴战场的斗士。
谢麟道:“这件事上,你是苦主。你们两家的恩怨,既报上朝廷了,就不许再自己画蛇添足。”
王瑱响亮地回答:“大官人放心,小人明白,断不会教大官人难做的。小人这就去会一会那老棺材!”
谢麟不置可否,却对番役道:“去让高氏避一避吧。”
番役不敢说话,倒退着出去,对高老翁道:“您老避一避吧。”
高家本是大族,近来因这位老人家的年岁,哪怕在官府也不曾受到这样的待遇。高老翁还沉得住气,他的子孙们的脾气倒比他还大,有一个孙子上前一步,大声问道:“怎么?不能见么?有什么事?”
不怪他这口气不好,衙里衙役小吏分两种,一种是世代以此为业,一种却是服徭役来的,按时轮替。前一种可能是州、县一霸,富户也不想撩他们。后一种是普通穷人,服完徭役,还得回去种地。自家田产出喂不饱肚子,还要租种富户的土地。
在自家摊上人命官司的时候,确实很难对这样身份的人客气得起来。
高老翁慢吞吞地阻止他,才喝一句:“三郎。”
便听到一个尖锐刻薄的声音说:“府衙前喝斥差役,怪不得抬抬手就将我那可怜的侄儿治死了!知府且不放在眼里,我死去大哥的独生子,就更不在府上眼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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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瑱瘦得脱了形,双眼却亮得瘆人。
他虽在侄子的教养上出了问题,本人办事却是精明。多年的经验告诉他,官员廉洁了,事情就难办了。如果一个官员很贪婪,为了能够长期敛财,他必须在任上干出实绩来,才能保住位置,才能升迁,才能有更多的机会敛财。
如果一个官员过于廉洁,则廉洁就是他的护身符,他可以无能、可以坏事,但是“廉洁”是看得见的,就不能说他不好。吃了清官的亏,哭都没地儿哭去。
清廉与能干不冲突,但是更多的时候,这两种特质并不会共存在一个人的身上。
最可怕的还不是廉洁,而是一个官员对别人贪婪,对你却廉洁,这就代表着他不愿意成全你!让你送礼你的礼才能送得出去,允许你拍马屁了,你才能跪舔,否则,连舔鞋的资格都没有。
谢麟先是不收他的美婢,自是不会为他侄子脱罪。及至他侄子死了,他再次收拾了金珠宝贝——这回觉得自己摸着门了,知府家娘子太厉害,不如送礼给她——谢麟还是不肯收。
王瑱绝望得想到京城吊死在城门上。
他家的米铺,就在这个时候来了一位买米的管事。这管事除了比别家的更气派些,也就是一个管事正常该有的样子,也是来买米。只不过除了买米之外,还来传个话——让王东家来听一句话。
来的就是张富贵,他承担了买米买肉的任务,顺路跑这一趟。他告诉王瑱,去寻找张氏旧仆的痕迹——此时派差役去寻人,绝不如让王家去办这件来得高效、保密!
王瑱接了这件任务,喜从天降!派了次子,连夜动身,自己到府衙来以苦主的身份求见。这个理由很正当,王瑱终于能见到谢麟,并且坐下来好好说话了。
谢麟给他的惊喜远不止于此,谢麟说:“令郎就快回来了。”
王瑱道:“大官人容禀,小犬昨夜才动身去寻人……快也要三、五日才能回,慢就不好说了。”
江先生代答曰:“说的是你家代堂兄受刑的那位令郎,事不是他犯的,自然要追回。别太开心了,他代人顶罪,也是犯了国法,还是要捉回来判的。”
王瑱被他们揉搓得懵了:“啊?”
江先生解释道:“判不了那么远,你准备赎金吧。”王瑱的长子,代堂兄受刑,是值得表扬的事情,再加上原凶已死,这一位意思意思给个交代,也就能糊弄过去了。
王瑱听罢,原本的精明劲儿又回来了——懂,就当自己是你们一条狗。从这知府的做派上看,还是要脸的,且所谋者大,听他的话也吃不了亏。
高老翁到来之后,他便主动请缨,将高老翁拦在府衙外——也是试探,看谢麟是不是想对高家下狠手。如果谢麟许了,王瑱准备回去给谢麟立块长生牌位,天天烧香!此生最恨就是高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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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氏族人被王瑱拦在府衙门口叫骂,引来许多看客,才明白番役传话让他们避一避并非故意为难。此时再避,也已经晚了。
高老翁原欲倚老卖老,哪料谢麟用了苦主王瑱来对付他!
王瑱是个生意精,口舌脑子都好使:“无故杀了人,却使个老棺材来倚老卖老,是要胁迫官府、欺压苦主么?”
高家这些人里,脑子及得上他的如高老翁,口舌不如他快。嘴巴快的,又不如他脑子好用,话语刻毒。只能说些“你血口喷人”、“你污蔑好人”、“你侄儿骗奸妇女”。
一个顶用的都没有!王瑱轻蔑地想,回嘴便说:“那小子犯了罪,自有国法!轮得到你们动私刑!”说着,对看客们围围一揖,“诸位,王某小有家财,子侄尚且要死在他们手里,贫苦人家还不会被他们作践死么?”
高家也做些修桥铺路的事儿,冬天也施粥赠药,很博了一些好名声。高氏便以此事实作证,道是王瑱“你死了骗奸妇女的侄子,失心疯了”。
王瑱冷笑道:“你将人全家过冬粮拖了走,在人快饿死时舍两碗粥,就是好人了吗?没有你,他们本不必饿着!”
王瑱府门前舌战高氏诸人,越战越勇,咬死了“私刑”、“虚伪”、“盘剥百姓装好人”。高老翁一看不对,立时昏倒,高氏族人慌忙将人抢了回去,塞车里回家了。
王瑱一整衣襟,回身对府衙大门深深一揖,回家等儿子的消息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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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口发生的这一幕,被传进了府衙,江先生对谢麟道:“恭喜东翁,这是一个明白人。他家中隐患已除,东翁不妨略用他一用。”
谢麟道:“不急,等事情冷一冷,再说。我要他将眼下的事办好!”
江先生道:“依在下看,差不多了。”
江先生的推测很快得到了应验——王瑱次子王二郎,将张氏仅剩的一个女仆,自私娼窠子里赎了出来。
张氏原有旧仆四、五人,死的死、卖的卖,能找到的,唯这一个女仆而已。这女仆对高氏自是恨之入骨,回来之后不必诱供,便以咬死高家为己任。
知悉她的遭遇之后,对她的立场已有所预料,她说的第一句话却令人大为惊讶:“我们小娘子与那个游荡子半文钱干系也没有的!小娘子是冤枉的!”
谢麟大吃一惊:“什么?”
人人都猜是通奸,谢麟也猜是通奸,高家说的还是通奸,这贴身的女仆说没有干系?